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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财经无忌，作者 | 郑晓蔚

上一次主流媒体聚焦白银是在五年前，警方成功破获尘封多年的“白银连环杀人案”。

此次媒介再将视线投向白银，是希望通过报道的多种维度，抽丝剥茧厘清真相，告慰21条猝然失温的鲜活生命。

黄河边上的这场百公里越野赛，共有172人参赛，最终造成21人遇难，成为了马拉松史上伤亡人数最多的单次比赛。

从5月22日事发至今的四天内，越来越多的悲怆切面从黄河石林这条百公里越野赛道被起底挖掘了出来，也使外界进一步认知：这究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还是一场本可避免的人祸？

5月24日，甘肃省委省政府决定成立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同时，邀请了国家体育总局、国家气象局的马拉松赛事专家和气象专家参与调查。目前，联合调查组正式进驻白银市及景泰县实施调查。

公众期待着轮廓更为清晰的真相。

本该精确到每小时的气象预报和监控

尽管官方第一时间给出的口径是“这是一起因局部天气突变发生的公共安全事件”，但外界对此说法普遍不予接受。

就连白银气象局工作人员也不愿揽锅，坚称“21日就成功预报预警了这次大风天气，并通过了手机短信通知了马拉松主办方”。当地村民也证实：村里微信群的确发布过大风蓝色预警。

但大风预警并未引发赛事主办方的高度重视。

22日上午9时，比赛开始，起跑时已是狂风大作，但多数跑友并未接收到降温提醒，多数人只穿了短袖短裤。

据亲历者张小涛描述：大约一个多小时候后，他跑过了大约在20公里处的第一打卡点赛段，随后开始了一段十多公里的山路爬升——事后证实，这是一条令精英选手步步惊心的“死亡赛段”。

张小涛也是前六名头部选手中唯一的幸存者。

“大概是从海拔一千多米上升到两千多米，这段路车辆是无法上去的。”张小涛事后回忆说，向上攀登没多久，天气开始变差，风雨越来越大。“那种环境无法描述，从来没遇到那么大的风，雨不是落下来，而是横着砸过来的，里面夹杂着冰渣，像刀子一样割脸。”

因救下六名参赛选手而被广泛赞誉的牧羊人朱克铭也证实了当天天气糟糕：“天气很不好，下雨、下冰雹。”不过他又表示：“这种恶劣天气挺常见。”

有资深办赛者介绍，主办这类越野赛本该和当地气象部门紧密合作，通过实时卫星云图全过程监控天气，可精确到每小时的气象预报和监控；而国外一些登山赛，出于安全考虑还会购买气象服务，同样可精确到“小时”。

越野跑被马拉松裹挟着拉低门槛

令人遗憾的是，本次白银主办方不仅没有拟定气象监控预案，甚至在发现“局部天气突变”后也并未果断处置叫停赛事。

一位选手透露，当他感受到天气条件恶劣决定退赛、下撤到第二个打卡点时，赛事工作人员一切照常，没人通知选手中止比赛。当部分选手出现失温状况后，组委会也并未通知或提醒其他队员终止比赛，而只是关照工作人员，如果见到选手，提醒他们注意安全。

有资深从业者事后指出：组委会本应把极端风险考虑进去，做好处置预案，根据风险评估，按预案处置，来保障赛事参与者安全。

有圈内人士指出：尽管有些越野跑组织者会进行户外赛事培训，但基本是围绕竞赛组织和管理展开，很少将精力投入到户外运动的公共安全防护上面，“高海拔会产生什么样的风险？低温会造成什么后果？这些基本的参数许多组织者是不知道的。”

“举办越野赛事门槛不高，有些单位资金到位就举办，忽视了背后的风险。”一位长跑赛事策划者向记者表示，有些商家为了达到宣传效果会匆忙开赛。

根据中国田径协会发布的《2019中国马拉松蓝皮书》数据，自2016年以来，国内马拉松赛事场次呈现出直线式上升，仅2019 年全国范围内共举办规模赛事1828 场。马拉松赛事数量高速增长之后，参赛人员也呈现出野蛮生长态势：2019年规模赛事场均规模为3898人，对比2018年场均3688人，场均增长了 210人。

赛事数据和参赛人数“双增长”背后，马拉松产业也马达轰鸣。有数据显示，自2015年以来，共128家体育赛事经营企业获得融资，融资总额为65亿。伴随马拉松赛事的频密，披着马拉松马甲的越野赛也被商业化推出。

值得玩味的是：与马拉松相比，越野跑并没有明确管理归属，具体操作中可以向中国登山运动管理协会报备也可以向中国田协报备。而具体到每项赛事，则是属地管理。

有媒体指出：多头管理存在的标准不清、管理责任不明等痼疾如影随形。没有硬标准，没有硬监管，上层缺乏规制，下层主办公司良莠不齐，原本可以发挥作用的行业市场化自律体系，在缺乏规则的市场环境下也很难建立起来，中国马拉松越野跑等赛事开启了野蛮生长模式。

而令人担忧的是：同等规格的越野赛跟马拉松相比，前者的救援难度和补给要求更高，但办赛经验和救援措施往往无法到位——这就使得赛事一旦遭遇极端情况便会出现主办方反应滞后甚至束手无策的状况。

事实上，“2021年（第四届）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暨乡村振兴健康跑”这一官方推出的马拉松+越野赛+健康跑的混搭式称谓，同样存在着拉低入行门槛的风险隐患——该称谓不仅模糊了马拉松与越野赛的界线，后者还在前者的裹挟中不经意间淡化了赛事的残酷属性。

越野赛的邀请函中甚至出现了“诚邀热爱运动的您一起在黄河石林的初夏健康的跑一跑、走一走，看看夏日的古石林群、绿洲农庄、蜿蜒黄河，品一品独具特色的景泰龙湾美食……”等温情脉脉的诗意化字眼。

有评论指出：如果把越野赛简单地误读成一场路跑马拉松赛事，那么越野赛中常见的气候变化、补给策略、地形爬升，甚至救援和下撤策略都容易被忽视掉。而这些，也恰恰是这次惨剧酿成的主要原因。

即便到达山顶也没有可补充的水和食物

本次赛事除了气象监测失范、应对处置迟缓外，最受外界集火诟病的，还是赛段设置的粗放且致命。

在赛道最为艰险的第二至第三打卡点，长度约8公里，存在着1000米的连续爬升（海拔每升高1000米，温度就会下降6度）。这段石头和沙土混合的山路，并未通车，道阻且陡，雨冲路滑迫使选手们不得不手脚并用往上爬。而在这个最需要体能恢复的关键点位，到达站点后只有两位志愿者负责打卡，没有设置补给物品，也没有帐篷、医护人员。这意味着选手们得不到任何帮助。当部分选手来到这里时，风力已经加大到七八级，雨则更密。

一位幸存者事后回忆说：“即便到达山顶，也没有可补充的食物、饮水，热水更是妄想，暴露的山体，更无处可休息，且无法在此处退赛，还要坚持到第四打卡点。”

赛前一天，赛事方收集了一众选手的补给包，放在了62公里处的第六个转运点。这也就意味着，在狂风暴雨下，很多人只有短裤和T恤。

跟拍摄影师郭剑描述称，当自己把随身携带的抓绒衣抓绒裤、羊毛长袖、冲锋衣、冲锋裤都穿上了，“才没觉得太冷”。

这也是失温悲剧密集发生地：白银市消防救援支队在当天下午15:34接到报警，先是出动了25名队员，四辆车。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选手躺在3号和4号打卡点附近，短袖短裤，呼吸和心跳还在，但已经没办法说话。之后在4号打卡点和2号打卡点之间，他们又找到了6个人，都已没有生命体征。其中，有一对男女选手，相拥而死。

张小涛也大约是在这个位置（33公里处）险些丧命，“最后一次摔下去，再没有力气爬起来，整个身体已经僵硬。我用组委会配发的保温毯把自己包起来，后来就失去了意识。”好在，他得到牧羊人朱克铭搭救。

御寒神器冲锋衣未被列入强制装备

在这起事件的舆论问责风暴中，“强制装备”一词被媒体反复敲了黑板。有评论指出：从反省的角度，很多方面可以说。但是，强制装备是重中之重，对强制装备的重视，是组委会和选手都应尽的责任。

从本次比赛流出的照片看，选手大多短袖短裤，衣着单薄，而在面临这类突发性极端降温天气时，没有冲锋衣等保暖装备必将伴随致命性失温。

媒体披露的细节中提到，御寒神器冲锋衣并未被主办方列入强制装备。在《2021（第四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参赛指南》中，比赛强制携带装备包括号码布、计时芯片、电子轨迹、GPS跟踪器、照明设备、水具、救生毯等，而冲锋衣、保暖内衣、救急毯等则仅是建议装备。

“过往越野赛中很多选手因为负重影响速度，都不会带睡袋、冲锋衣等上山，遇到极端天气一下子就暴露在危险中。”一名越野赛跑友表示。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世界越野跑顶级赛UTMB（环勃朗峰越野跑）系列赛事的强制装备清单中，携带的每件物品都有着严格的标准化定义：

单是冲锋衣便有如下要求：

必须有一个集成的头罩，或者通过制造商为该目的设计的原始系统连接到夹克上；

接缝必须是密封的；夹克不能存在不防水部分，制造商提供的通风口（腋下、背部）不会以任何明显的方式破坏防渗性能；

参赛者必须根据前面提到的标准来判断外套是否合规，是否适合山区恶劣天气。

并且，在检查过程中，应以赛事主管的意见为准。

一位参加过两次UTMB系列赛的选手介绍说：“我当时在现场接受强装检查时，赛事主管会亲自掂一掂服装的重量，并查看冲锋衣的标识或者设计。”

他还表示，自己虽未能完赛，“但是对于准备强制装备的手忙脚乱和头晕眼花，以及接受强制装备检查时的提心吊胆（生怕漏了什么或不合规），真是印象深刻。”

这位顶级越野赛参与者以过来人身份叮嘱参赛者：“每一个强制装备都有其用处，每一次都不应抱着侥幸心理。在跑过的那么多场比赛中，身上所背装备往往90%都用不上。但是，一旦用上了，就是救命的。强制装备是组委会和选手双方都应尽的最大责任。对于选手来说，选择靠谱的组委会也是对自己应尽的责任。”

越野跑领域存在“认知不足”

《跑者世界》杂志副总编晏懿在受访时便犀利点出了国内办赛与参赛双方在越野跑领域所存在的“认知不足”：“国内目前没有一套完整的、具有参考性的办赛标准”——这让主办方和参赛方始终在风险边缘游走试探。

有圈内人指出，越是成绩好的精英跑者，越不愿意带很多沉重装备，多带100g的重量，也许会让最终的完赛时间拖延很多。而组委会对参赛者的装备检查也并不严格。参加了去年该项越野赛的方磊就发现，部分遇难选手的装备并不合格。

李小涛描述说，他经历过不少越野跑比赛，甚至在海拔4000米的地方都没有遇到过这么极端的天气，跑友们只是携带了保温毯、救生哨这种最基础的装备，在恶劣环境下根本无济于事。

一位不愿提供真实姓名的大型越野跑赛事负责人透露，国内部分高水平选手比较依赖赛事奖金，需要不断参赛，完赛欲望也更强，“有些人会以组委会的最低要求为准，衣服穿得比较少。部分赛事对他们的要求也比较低。”

“无论业内还是跑者，如果跑得太远，就应当停下来反思一下走过的路，这样才能继续往前跑。”晏懿指出。

一位劫后余生的参赛者这样对他的朋友总结：“以后参加类似的高海拔地区的比赛，一是带足救命的装备；二是在平时就要能做到正确认知自己的身体状况；三是面对比赛中的突发情况，及时果断做决定。”

他感叹说：“回到家才算抵达终点，安全永远第一。不是安全完赛，而是人生安全。”

另一位幸存者张小涛回到家后眼泪也是止不住地流，“这次教训真的太大了，以后参加任何赛事，安全绝对要放在第一位。”

回到家中的他们，停下来反思着跑过的路，试图找回来时的路。

“跑”得再远，也要记得当初为什么出发，也要记得回家。

正如每天放羊到点回家的牧羊人朱克铭所言：“活着就是最大的福分，安全到家才是最后的胜利！”（本文首发钛媒体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