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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一段Episode，作者｜毛边儿，编辑｜张豆豆

苏敏，56岁，河南郑州人。今年9月23日，她载着一车厢的装备从郑州出发，已经走出6000多公里。促成她在人生下半程出来自驾的原因，是压抑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婚姻。

苏敏描述自驾以来最难忘的体验，是在云南昭通开往昆明的路上。当晚找不到驻扎营地，于是她奔向网上搜到几十公里外的旅游度假山庄。抵达的时候天都黑了，面前是两间屋子，伫在夜里。

只有其中一间屋子开了灯。苏敏打开门，屋内昏暗，中间摆放了一张圆桌，周围几把椅子，别无其他。“这个地方不能住”，是当时苏敏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她甚至没敢转身，直着身往后退，“当时就一心一意地觉得，我要走出这个地方。”

苏敏没有选择在这里忍上一夜，就像三个月前，她握住方向盘，果决逃离了令自己窒息已久的婚姻生活一样，她再也不想忍耐了。如今苏敏的人生仿佛切换到另一个频道，当下的一切都可以由自己来决定。

她在视频里讲述了自驾的原因，将一位普通中年女性所面临的真实困境推向公共空间，引发许多人的关注和共鸣。苏敏视频的评论区变成大家的“避风港”，越来越多的陌生人在这里获得力量、相互支撑。而苏敏的自驾旅程也因此变得不再孤单。

这是苏敏第一次「为自己而活」，也让千千万万个「苏敏」看见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自由的味道

自驾到成都，苏敏遇上一个房车车队，跟她差不多的年纪，也是自驾游。得知他们也要去大理，一拍即合一起走了二十多天。他们走到芒市，看到小皮球一样大的石榴、在缅甸才能看到的建筑，还吃到了特产粑粑糕。

在大理，她知道了当地人称“吃饭”为“干饭”；在大山包，她第一次肉眼见到云海，感叹“特别美的云层。”

这些瞬间都被她记录在视频里。除了旅行见闻，她还对着镜头坦言自己出来自驾的缘由：丈夫是一个比较自私的人，从不愿意多付出。但她不仅需要为丈夫免费洗衣、烧饭、做家务，还要忍受丈夫“挑刺”。这些年，自己的身体和情绪越来越差，不得不从婚姻中“出走”。

苏敏的自述平铺直叙，但充满坚定。不止一位女性给她留言，表示羡慕她的洒脱，甚至有行动力快的粉丝，在看完她的视频后立即去考了驾照、买了车，等到儿子考高中，就准备去自驾。

自驾以前，苏敏的生活主要围绕厨房、卧室和外孙的幼儿园三个地方展开。在丈夫的评价体系里，自己说话、做事都是错，甚至连坐姿都需要调整。在家里带外孙打开手机时，丈夫会喊：“看孩子的时间能看手机吗？” 但喊了以后，又转身回到卧室打开电脑种菜。

浸泡在这样的生活里，苏敏感觉到麻木。最开始丈夫挑错时她还会反驳，但逐渐她放弃与丈夫争吵，因为她意识到，没有“可讨论的空间”。

她开始读穿越小说来短暂地与现实隔绝。她最喜欢看医生穿越，本来不怎么起眼的人，到了另一个时空里就是神医，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一次在网上查找穿越小说，她无意间点进一个链接，是一位博主在分享自驾游经历。喜欢开车的苏敏瞬间被击中，认定这就是自己的“出路”。她把想法告诉了女儿，起初女儿觉得她在开玩笑，但她目标坚定，“等孙子上了幼儿园我就走。”

为了离开的这一刻，她默默准备了接近一年。照看外孙的间隙，她在网络上查找自驾游的攻略，看到有用的装备就一点点加进购物车，大到帐篷、储物柜、冰箱，小到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苏敏开始学习成为一个“自媒体人”，偷偷拍些视频发到网上来赚点油费。不想招来丈夫讽刺，她就在白天静悄悄地拍一些素材，做菜的，擀面条的，做辣椒酱的，晚上趁大家都休息了再剪辑发布。

苏敏展示自己网购的手机支架

去年9月，终于把两个外孙送进了幼儿园，苏敏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女儿担心苏敏的安全问题，但她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决心：直接下单了放进购物车里的装备。

快递一件件送到家里来，丈夫有点慌了，“我要是走了他得从女儿家搬走，没有人给他做饭了。”苏敏说。丈夫想了很多种方式阻止她，先用最惯常的打压法。帐篷在车顶上安装好了，丈夫说，“这个钱扔得好可惜，要不了两天你就不住了，你啥事儿都是新鲜一时。”

而苏敏心里认定了，这次自己非走不可。

经过半个月的准备，9月24日，她驶出地下车库，开出小区院门，混入主街的车流。经过第一个高速收费站时，苏敏的身体里好像有一个“塞子”被弹开了，新的知觉扑面而来。

她一路从郑州开到小浪底，三门峡，又跑到西安住了一周。从西安往成都的途中，要绕过秦岭，那里的险峻令驾驶经验丰富的司机都恐惧。苏敏在山里绕了8、9个小时，一路上只见到两辆车，但恐惧、孤独完全不存在，她只觉得自由。

在高速服务站过夜

“非走不可”的婚姻

苏敏自驾出行的重要伙伴，白色大众POLO车，是自己在超市打工攒钱买下来的。首付女儿出了三万，丈夫没有出钱。女儿生了双胞胎后，苏敏就留在家里照看孩子，于是车的使用权来到丈夫手里。偶尔苏敏想开车的时候，还需要向丈夫“申请”。

苏敏喜欢开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车的使用权在丈夫那，自己支配不了。而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小时候受过没车的“刺激”。

小时候在西藏上学，苏敏住校，周末要翻两座山回家。当时学校有大巴车，但有的司机不会等普通职工的孩子，只会接领导的孩子回家，有几次就被落下了。

回家路经的山路上有公墓，其中有两个墓碑是母亲单位的同事，苏敏路过的时候忍不住会想，也因此感到害怕。苏敏回忆，每次快走到公墓的时候就在等，等大汽车经过，车灯打过来，她就憋着一股气开始跑。

“那个时候我就感觉，要是我有一部车多好。我有一部车（的话）绝对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小朋友，不会让他们害怕，不会让他们孤独地走这段山路。”

2013年，苏敏在弟弟的家具厂帮忙，外出运货都需要开车。于是苏敏趁着过年放假学了驾照，但当时根本没想到自己要开车出来玩。苏敏提起自己考科目三的时候仍然很自豪，“我当时49岁了，考驾照一把就过了，根本没有经过回炉第二次考。”

交警坐在她旁边，看了她的身份证问，这么大年纪还学车干嘛呢，苏敏回答得干脆利落：“我喜欢开车。”

过去的经历像是一个个碎片，在56岁的这年巧妙地拼接到一起。

车顶帐篷，后备箱内是各种装备

看到苏敏的视频后，也有网友质疑：“为什么不反思反思自己身上的问题？”苏敏仔细想了想，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结婚后就努力工作，厂子倒闭后也自己找事做，身边的人都说自己没闲过一天。这么拼命的工作，不是特意为了追求“经济独立”，而是因为在这段关系里，经济上的边界被划分得清清楚楚。

临行前丈夫想把车上绑了自己银行卡的ETC卡拔下来，女婿说注销比较麻烦，最终还是没换。一路上苏敏尽量走国道，有一次晚上找不到住的地方借宿高速服务区，第二天ETC被划走81块钱。半小时后，她接到了自驾以来丈夫的第一通来电：“你昨天被扣费了。你什么时间把这个81块钱还给我？”

当时一起同行的旅伴表示惊讶：“我在网上看过你和你丈夫的故事，没想到竟然到这种程度。”苏敏笑笑，她用前几天从网友那里学到一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关系，“AA制婚姻”。

为什么会选择婚姻？苏敏觉得，当初从原生家庭走入婚姻的过程，就像从一个隧道进入另一条隧道。

18岁前，苏敏在援藏家庭长大，直到父亲被内调回去。回到家乡漯河的第二年，她进入父亲工作的化肥厂做了化验工人。作为家中的长姐，不但每月的工资要悉数上交，日常还需要照顾3个弟弟，给他们做饭。

在那个年代，吃饭要粮票。一顿蒸一锅馒头，母亲妈身体不好，几乎都是苏敏在蒸。当时苏敏的想法很简单，蒸馒头很累，能不能搬出去，不用做那么多馒头就好。

23岁，苏敏想要结婚。在她当时的判断里，结婚这件事就等同于“独立生活”，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金钱。很快，她通过厂里一个中间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结婚之前，他们只见过两面。苏敏如愿搬离了父母家，住进了员工宿舍。

“当时想着高兴了就多见两面，不高兴了就分开。”苏敏现在回顾起来，认为当时的想法是缺乏考虑的。

刚结婚时丈夫还在郑州市工作，自己在老家的化肥厂上班。一开始就是异地，所以各花各的钱。直到化肥厂倒闭以后，苏敏没了经济来源，带着1岁多的女儿去找丈夫，矛盾才浮出水面。

丈夫每月会给自己500元的生活费，每次花完以后就会仔细询问这些钱都买什么用了、都花到哪了。苏敏原本没有记账的习惯，柴米油盐酱醋茶，每一笔细碎的支出未必记得清楚。对不清楚帐的时候，丈夫都会质问自己是不是给娘家花了，“本来就生活很拮据，还被别人怀疑就更生气，所以我就找工作，自己打工。”苏敏说。

没想到那只是个开头，后面两个人变成了彻底的“AA制”。丈夫买菜，她才做饭；过节走亲戚，两个人各自买礼物。有一回，苏敏的妈妈得了病，她拿丈夫的医保卡买了药，对方第二天就改了密码。

苏敏回忆自己的一生，几乎没怎么休息。在裁缝铺里做衣服，在工地做饭，每天早上3点起床扫马路，扫了半年。当地报社招送报员，苏敏一送就是10年，再后来在超市做促销员工。

她不敢停下来，一直在工作和赚钱，“就一个心愿，不能让别人指着问我这个钱花到哪去了。”她觉得别人都是“家和万事兴”，钱攒到一块，劲往一处使，不知道到自己这里为什么变得如此割裂。

一路向南

自驾以后，苏敏身上发生最大的变化是可以停止吃药了。最直观的表现是：“提到他（丈夫）我现在很少流泪了，出来之前提起他我经常流泪。”

查出抑郁症之前，症状已经有两三年：低落，经常哭，感觉活着没意义，无缘无故地想发脾气。丈夫说自己是更年期，女儿给买了更年期的药也没用。

直到去年，她身体其他地方不舒服去医院检查，才被诊断为抑郁症。医生的一句：“你身体不舒服为什么没有人带你来看”，让苏敏在医院里放声大哭。

自驾的这些天，路径西安、成都、重庆、大理等十几个城市，一路上遇到不少同好。苏敏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轻松、最自由、最没有负担的一段日子，并因此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苏敏的视频在平台发酵后，很快引起平台运营的注意：话题本身包裹着很多可讨论的空间，而苏敏自驾出行的勇气和决心能带给用户能量。因此，决定为苏敏策划一场直播。

这让苏敏结识更多能够互相理解的人。原本只是想赚油费，却没想到在视频平台上遇到这么多面临相似生活遭遇的人，这也让她感受到，创作变得更加有意义。有退休离婚的女性在这里寻找勇气，也有40岁得子的高龄产妇在这里说出压力。

苏敏在直播中反复跟粉丝说，每个人的经历不一样，不是每个人都适用自驾这种方式。“大家抱着一个信念，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就好，只有这样你才能开心。”

在被问到如果重新回到20多岁，是否还会选择婚姻的时候，苏敏一怔，“我这个人不爱想象，走过的路，我也不会去想它的另一种可能。”

现在苏敏的目标很简单，就是游遍中国的山山水水。实现目标的路径也是简单的：一边努力工作（自媒体），改善自己的装备。拥有一辆拖挂车是她现在最大的梦想。

女婿本来想让她赶在过年前赶回家，但苏敏“不想给大家干活了”。她并不害怕自己过年，送报纸的10年间，每年春节初一放假，只休3天，时间紧张。丈夫回家陪自己的父母过年，有二十多年都是苏敏一个人过春节。

“明天我会开着车子继续往南，感受温暖的冬天。” 苏敏说，至少在3到5年内不会停下来，会在路上继续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