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做商业一样做慈善，像做企业一样去做公益。

“李先生来了！”有人嘀咕了一声，李连杰进到壹基金的办公室，身后仅仅跟着一个助理小伙子。李连杰已经接连好些天穿着壹基金的黑色T恤、休闲裤和运动鞋了。如果不是他那张实在太著名的脸，真看不出来这是个世界级的大明星。

“能开始了么？不知道现在南方水灾情况怎么样了？”在会议室坐下之后，李连杰一边看表，一边问工作人员，很有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感觉。这个时候，你会感到一丝尴尬，觉得自己对南方受灾的事情怎么淡忘了？不过，很多人的目光中还是流露出一丝恍惚，这是真实的李连杰么？现在的他是在出戏还是入戏？

李连杰进入公益圈后，一如其过去在电影圈一样成绩斐然。2008年5月17日，汶川地震后的第5天，他带着壹基金募集到的4000多万元善款，与各方面专家一起抵达四川重灾区救灾；2008年9月26日，在“克林顿全球行动计划”年度国际研讨大会上，克林顿专门安排时间与李连杰单独会面，彼此交流慈善心得；2009年1月31日，李连杰因创办壹基金，在公益慈善事业方面的贡献而获得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颁发的水晶奖；2009年4月7日，李连杰被世界卫生组织任命为亲善大使；2010年，李连杰零片酬出演公益电影《海洋天堂》，不打不斗，老老实实演一个普通父亲……这些场景纷纷定格，如同过去“武僧觉远”、“令狐冲”、“方世玉”和“黄飞鸿”一样，让人无法忘记。

不再把电影当成主业的李连杰，其实一点儿没有淡出，有镁光灯的地方，你会发现他表现得比以前宣传任何一部电影都更加卖力。有人并不喜欢李连杰如此高调的做法，说他是在作秀。但是李连杰自己最清楚，其理想、目的与资源和能力之间要如何才能形成闭环，他要如何争取曝光率才能获得更多的理解与支持。如果说他是在作秀，或许也没错。因为他就是要像做企业一样去做公益，像做商业一样做慈善，而壹基金这个中国公益事业领域最具活力的组织，就是他最投入的一次领衔主演。

像做企业一样做公益

2006年，李连杰参与投资并主演的功夫新片《霍元甲》上映，国内票房和海外票房均轻松过亿。然而李连杰却决定就此转身而去，只留下一句话：“作为一个武者，我要讲的话都已经讲完了。” 讲那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在埋头钻研如何在中国运作一个公益组织了。

很多人都把李连杰的公益转型归结为2004年12月全家人在马尔代夫遇到的那次海啸，因为经历了生死之变，所以决定去做点儿什么，去奉献爱心。这也许是原因之一，但一定不是全部。对于社会名流而言，光环越大，压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灾难来临的时候，人们需要榜样，希望能有救世主，而会武功、讲义气、修佛性的李连杰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壹基金是李连杰的主观意志和中国社会对名人慈善的客观需求相结合的产物。

“如果要做，就要投入全部精力去做，我不希望别人只把我看成一介武夫。”李连杰说。2005-2006年，李连杰花了两年时间，研究西方的公益模式和成长历程，以及印度、台湾、香港地区的模式。之后他开始学习中国法律、公益事业的现实状况、基金结构等，像所有创业者一样慢慢摸索接近目标的可行性办法。 2007年4月，中国红十字会“李连杰壹基金计划”宣告成立。因为当时的政策限制，个人不能直接做公募基金，李连杰采取了这种方式开始自己的公益创业。

贝恩公司的一个13人工作小组帮助李连杰做咨询。调查结果显示，公信力和透明度是普通大众在做公益时对公益组织最大的顾虑。李连杰决定要改变这种状态，以便让人们慢慢培养公益习惯，让大灾来临时，有充足的准备以及更加专业的救助反应。壹基金推广每人每月1元钱，一家人互相关爱、彼此关怀的慈善互动模式，即：每1人+每1个月+每1元=1个大家庭。“壹”的意义，就是要让每一块的小力量汇集成大力量，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从2007年-2008年，李连杰开始在企业家圈子里游走，为壹基金谋取更多的社会资源和资金支持。更重要的是，他从中学习现代化企业的管理和运作方式，在用马云、马蔚华、王石这些企业家朋友们的社会声誉为壹基金背书。用他早年间的习武感受来描述这一阶段再恰当不过了：“博采众长、广取精华，并不是为了单纯模仿，而是为我所用。”

2008年9月，在天津举行的夏季达沃斯论坛上，世界经济论坛的创始人克劳斯·施瓦布先生在听完李连杰关于壹基金的介绍后表示：“你不只代表一个非盈利组织，我认为你也是一位真正的社会企业家。什么是社会企业家呢？就是比尔·盖茨与特蕾莎修女的混合体。他必须以极有效益的方式为社会服务。”2009年1月，他在瑞士把水晶奖颁给了李连杰。

如何能够有效益地服务社会，李连杰说这是他在创立壹基金的时候就开始思考的问题。社会企业家们不仅仅是大把撒钱的慈善家，也不仅仅是劝说别人大把撒钱的传道士。他意味着需要调集更多资金和发动更多的人，形成一个可以良性运作、正向循环的强大组织，进而能在运转的过程中改变社会的整体意识。实际上，仅仅依靠少数人随机性的善举，往往解决的是捐助者心中的满足感，却不能真正推进公益慈善事业的可持续发展。

“要形成一个这样的组织，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要透明、要专业；接着就要可持续发展、有报告、有回馈。而这一切，那些上市公司的企业家们都在做。”李连杰说。按照这个思路，他制定了壹基金企业化的运作模式。壹基金找来了毕马威、德勤、贝恩、奥美、君和这样的咨询、公关、会计师和律师事务所队伍，用的都是世界500强企业的供应商。唯一不同的是李连杰动用了自己的号召力，他们都免费为壹基金做义工。

即使由于中国公益慈善法规的现状，壹基金计划是个慈善专案而非独立法人，李连杰仍然以一个公墓基金会的标准来要求壹基金：一年4次报告，非公募基金会方面由毕马威来审计，壹基金计划方面由德勤审计。一向低调的他本人也开始频繁和媒体打交道，一来请求媒体主动监督，二来宣讲壹基金的理念。

慢慢地，李连杰开始接触企业家朋友。“后来，逐渐有很多500强公司和企业家读懂我要干什么了，他们马上跟了进来。”李连杰说。他开始像一个普通的创业者一样到处兜售他的“商业计划”:创立壹基金的目的并不是要筹多少钱，而是通过这个形式，去改变人们的思想，逐渐从慈善变成公益、再变成责任。而他的企业家朋友们，在他反反复复的宣讲之下，从怀疑到信任、从观望到参与，给李连杰带来的不仅是资金，还用自己的社会声誉为他摇旗开路，用自己的商业经验帮他找到合适的最有效的运作方式。

从做榜样到做平台

如果说壹基金只是组织大众常规性捐款，实际上还是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明星做公益的多了，成龙慈善基金会、嫣然天使基金会、玉米爱心基金会都搞得有声有色。而李连杰的不同在于，他一直在考虑如何能一方面使公益事业基业常青，另一方面也能在更大层面上发挥壹基金的作用，促进整个中国公益事业的发展。

有李连杰的朋友评价说李连杰做壹基金之所以与其他名人相比更闹腾，最主要的区别在于他不仅仅是为了寻求一个精神慰藉、也不仅仅是为了回报感恩，更像一个有着明确目标的企业家。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不断评估自己的能力、资源和商业模式，不断调整壹基金的战略方向。

实际上，从壹基金最开始以透明、专业的形象诞生和站稳脚跟之后，李连杰并不仅仅满足于这种“做榜样”的做法。

“2008年海南的会议是壹基金历史上的‘遵义会议’。包括马云在内的几个企业家们和我一起开了3天会，研究壹基金未来的方向。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壹基金要做平台。”李连杰回忆说。壹基金一方面把愿意捐钱，愿意关注社会的力量集中在一起，另一方面把中国所有的公益组织连接在一起，做他们之间的桥梁。之所以后来言必称马云，除了志趣相投，还因为马云帮李连杰找到了一条类似淘宝走平台化的路。

从那之后，壹基金把自己的关注范围从帮助受过灾难和心理创伤的青少年，扩大为搭建公益平台和推广公益文化，并且推出旨在扶持帮助国内优秀公益组织的壹基金典范工程，以及致力于为草根公益组织和公众搭建桥梁的公益网络社区“壹基金之家”。到目前为止，壹基金典范工程经过两年评选，共有15家优秀公益组织获得了壹基金发放的每家100万元人民币的资助金，还有5家成为潜力典范，获得来自壹基金的小额资助金以及培训、咨询服务。目前中国大约有30万家草根公益组织，有1400个非公募慈善基金组织，壹基金典范工程的意义就在于影响和帮助这些组织，开始用更规范、更有创新性的做法来推进中国公益事业的发展。外界对壹基金做平台组织的评价是，至少把中国的公益事业向前推进了5年。而通过壹基金之家这个网络平台，公众可以直接地来考量所有公益组织项目的专业性、透明性和结果可考性，以决定是否要将钱捐给某一个组织，以及是否愿意参与某个组织的活动，解决钱找不到项目，项目找不到钱的困惑。

而壹基金近期与北师大合作成立的、以培养公益组织运营者的专业型为目的的公益研究院，其实也属于创建平台组织的一部分，这是推动中国公益事业发展大理想中的一个战略。“我希望未来20年会有更多这样的学院，甚至10所公益大学。”李连杰说。“公益组织在中国经历了多年的发展之后，积累了很多问题，未来中国公益的发展道路也值得探讨。国情的差距使得我们注定不能照搬西方理论，这些总结经验预测未来的工作需要专家去做。第二是要培养人才。公益组织不仅靠激情，也靠专业人才去管理。”

壹基金公益研究院请来了原民政部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司司长王振耀担任院长，一些企业家担任理事，李连杰希望把现有资源都整合到一起，从而为这个研究院服务。

如果说当初李连杰的上下游走还只是为壹基金做慈善筹款或者壮大声势的话，那么公益研究院的成立，壹基金真有点儿平台的模样了。

“公益研究院只是几步走中的一个战略目标。现在壹基金还只是跟中国红十字协会合作的一个专案项目，但未来一定要成立独立法人。这项工作已经在筹委会领导下推动了。希望未来几年这个目标能够最终实现。再往下其实还有更多目标，一切才刚刚开始。”李连杰说。

壹基金这部戏

在中国这样一个公益和慈善事业并不发达，有着独特社会发展现状的国度，如何真正做到可持续的公益与慈善，是个非常复杂的论题。

就在壹基金公益研究院宣布成立的前几天，比尔·盖茨和巴菲特发起了一项呼吁亿万富翁承诺将自己过半财产捐献给慈善事业的行动。8月4日,美国40个富有的个人和家族许诺把他们大部分财富捐给慈善事业。此前,巴菲特已承诺捐出99％的个人财富,盖茨则承诺把大多数财富交由自己的慈善基金会处理。此举在全球范围内引起轩然大波。李连杰却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他觉得在中国，这样的做法尚不符合国情。

“这是西方公益事业发展近200年以后的情况，是富翁们经过100米跑之后的感悟，我非常尊重他们。但是我们还在起跑线上，我们的国情还不允许，可能会面对很多法律和游戏规则以及财富导向的问题。各方面配套都没有完善。”李连杰说。

美国这一代企业家一出生物质条件就不错，而我们国家经历了长期贫困，所谓的富豪阶层出现也就是近10年的事情，现在让他们把大部分财产捐献出去，不现实也不可能。这是社会环境方面的原因。

另外，根据中国的基金会管理条例，公募基金一年要捐出去70%，就算富豪们一年捐款加起来100亿，5年内也就几乎所剩无几了，那么中国未来的公益靠什么？而非公募基金会又容易受到质疑。按照现行条例，非公募基金会每年用于公益事业的支出不得低于8%，而剩余90%多的基金如何使用并没规定。如果私募基金到市场上运作，大家会质疑你到底在慈善还是在避税，道德审判又会开始。这些问题，在慈善事业发展了几百年的西方发达国家，都是不存在的。

“企业现阶段的主要贡献是把企业做强做大，带动更多就业和税收，而不是去捐款。等到我们有配套的机制让公募基金自我造血，能够用钱生钱去做公益的时候，才能够去谈50%或者裸捐。”李连杰说。

号召富豪们捐款并不是李连杰的做法和目的，也不是他游走在商圈的原因，他更多地把自己定位成社会企业家，就像孟加拉的小额贷款之父穆罕默德·尤努斯、为印度流浪儿童创设24小时救援热线的杰鲁、和为巴西贫苦牧民架设太阳能发电系统的罗萨。

这群社会企业家的共同的特点就是用商业的眼光来看待社会问题，同时用商业的规则去解决问题。正是因为他们是用融入社会的、现实主义的、可持续的方式来推行自己的理念，所以他们在公益慈善领域取得的成就往往最大。

李连杰知道自己跟他们还不完全一样，自己最大的资源是明星的光环。他的优势是振臂一呼的偶像效应，如果壹基金是部戏，他就是领衔主演。而一部戏里面，重要的不仅仅是剧本、资金、专业团队，当然还包括主演的功力和投入程度。

现在，李连杰比赶任何电影的通告更勤奋地出现在各个救灾现场，从汶川地震到台湾台风，再到云南到甘肃玉树，到处都有他的身影。他不断地去接触政界、商界和学界名流，赔笑脸、拉关系，笼络一切有资源、有能力帮助他实现目标的人，他说这不是装孙子，是真孙子。他也不停地去跟媒体讲自己的理念和故事，以至于很多人把他当成疯子或者话唠。

“做壹基金的这3年，我用了之前10年的精力。”李连杰很用力地说道。即便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质疑他作秀，甚至有人说他打着公益的旗号聚拢资源，李连杰还是要继续下去。他就像所有变革者一样，要想改变人们的态度、期望和行为，就意味着要克服怀疑、偏见、孤独和恐惧，意味着要承受非常人能够承受的心理压力。

从创始到现在，壹基金已经有了一个成熟的团队，日常事务处理十分顺畅，李连杰已经不需要像初创时那样事无巨细，只有重大决策和重要客户他才亲自出面。再往下发展，如果壹基金成为公募基金会，壹基金的最高管理机构将是理事会。目前9名常务理事分别是柳传志、王石、冯仑、马云、马蔚华、马化腾、牛根生、李连杰和周惟彦。王石被推举为筹款委员会主任。

“将来壹基金公募的时候，王石先生带领第一届的理事们负责壹基金的发展，我就可以翘着手在旁边看了。我退居二线，不再抛头露脸的时候，就是壹基金成功的那天。到那时，也许我还会再去挑战别的事情。”李连杰边笑，边描绘着给自己规划的美好未来。

他的宏大理想是把壹基金做成百年甚至千年的基金，有自己的管理机制和公信力，有品牌和专业的人才。而现在他在做的事情，就是在努力淡化其个人色彩，让没有李连杰的壹基金也能基业常青。他已经彻底想明白这个道理，做企业是这样，做公益也是这样，在一定的时候，要学会放手，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去画出你想要的东西，而是建立一些基本原则，让大家去画。

“我知道从哲学的角度来讲，壹基金既然开始了，就会有结束的一天，这是事物的本质，就像我们都要面对死亡一样。”李连杰说：“我能做的，是设置一个好的机制，让它尽可能长时间的发挥作用。”

在社会变革的过程中，人们讨论地缘、技术、社会运动起到的作用，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很多变革的原动力是一些像李连杰这样具有鲜明特色的个体。从武术运动员到演员，从娱乐到公益事业，壹基金或许是李连杰最投入的一次领衔主演。

从成名作《少林寺》到收官作《霍元甲》，李连杰的武者生涯从来都是有板有眼、毫不惜力。而今天在公益和慈善这个全新的领域，他也依旧如此，他正在探索一条最现实、最可持续的名人慈善之路。所以不管你是否认同他的思想和技艺，但你不得不为李连杰的敬业与投入再次鼓掌。

尚文｜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