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工厂子弟,和“万青”失去的十年

认识了他们,不油腻了,变文艺了。

文 | 首席人物观,作者 | lesly,编辑 | 江岳

万能青年旅店的密码

石家庄华药药厂,曾号称亚洲最大国企,每到饭点,无数身着大褂的职工浩浩荡荡,他们拎着不锈钢饭盒,在铺天盖地的青霉素气味中,解决午餐的问题,并爆发出叮铃咣啷的声响。

厂区一带有个传闻,青霉素的气味能预防感冒和慢性咽炎,姬赓和董亚千,都住在华药药厂附近,闻着这种气味长大,感冒被不断预防。但董亚千后来患上抑郁,跑到了秦皇岛去疗养;而姬赓称开始缺乏自信,在青春期就陷入全面的悲观。

这些事为“万能青年旅店”(万青)这支摇滚乐队奠定了基调,姬赓和董亚千是高考扩招后第一批大学生,集约化和国际化在他们身上留下撕裂的痕迹。2010年万青发布首张同名专辑,撕裂感在他们的文本里彻底爆发,《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流传甚广,华药药厂成为沮丧的象征。

傍晚6点下班 换掉药厂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 我去喝几瓶啤酒

如此生活30年 直到大厦崩塌

一群工厂子弟的孱弱群像,变成了国内滚圈里一个壮硕的图腾。在审美体系里,它甚至流入鄙视链上游,稳稳矗立了十年。

万青的作品,有很强的区域烙印,他们为太行山与华北平原接壤的这座城市,赋予了个一新的注解。石家庄是摇滚重镇,早年的《通俗歌曲》《我爱摇滚乐》,开启了摇滚的启蒙。《我爱摇滚乐》的主编还给万青做过经纪人,前者借给万青一把琴、一台效果器、一套鼓麦克,至今未还。

万青为代表的内地摇滚群体,对台湾乐队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草东没有派对、老王乐队、傻子与白痴这些圈内颇有名气的乐队,都捋直舌头,唱起了大陆口音。口音的模仿,两岸出现了罕见的倒调,他们音准的纯正,让人几乎难以分辨哪一支是台湾乐队,哪一支是石家庄乐队。

万能青年旅店,是由董亚千、史立、姬赓、杨友耕组成的摇滚乐队

音乐大师和文艺小将也对万青十分钟情,罗永浩在做锤子手机的时候,把万青的歌预装到了手机铃声;而韩寒在晒手写字最狂热的那几年,含情脉脉地抄下万青的歌词,拍下并放到微博里;大师李宗盛听了万青,傲娇地赞美,“这支乐队里面,一定有外国音乐人在帮忙”;更有甚者,把姬赓和董亚千比做了披头士的保罗和列侬。

很多粉丝的赞许,要比大师来的克制,他们主动祛魅,并对万青的词曲进行“学术”讨论。贝斯手姬赓的作词,擅长用短句,以双关、隐喻、象征各种手段,让一首歌变得富有荒诞的诗意。琢磨万青的叙事,成为了粉丝的一种乐趣,有时候他们也解构作品的音色和音程关系,并为小号手史立的技艺冠以空前绝后。

这种“学术”高度,后来成为了讨论万青的某种前提。在一个万青微信群里,想加入,需要回答一道匪夷所思的问题——“自由或许问心脏”是啥意思。

这是万青的一段歌词,出自单曲《乌云典当记》,因为某种原因被禁,但它却以另一种形式发扬光大,并成为粉丝间的接头暗语。

十年后的新问题

第二张专辑的十年酝酿,悄无声息的发布,依然在延续万青的某种疏离。

12月22日,万能青年旅店刚刚发布了第二张专辑《冀西南林路行》,在豆瓣上从9.8分降到9.6分,再降到9.3分,但依然超越了周杰伦的《范特西》。

《冀西南林路行》被评为年度评分最高专辑

粉丝们的理智让人惊讶,独立音乐超过主流,他们立刻自省,并有了新的共识——虚高,评分的目前还都是铁粉。

在主流的话题场中,微博、抖音里的万青的确有些孤零零。姑且不说娱乐圈顶流,说相声的张云雷,都因为一场直播,形成数据上的碾压。德云女孩将饭圈文化带入曲艺,给相声偶像做足了数据,滚圈的偶像运作不如相声界顺畅,但这种“市场化”运作,也已经呈现出草蛇灰线。

万青发第一张专辑的时候,科技的大时代还在酝酿。但十年后,数据已经能概括一切,最能反应万青的数据,出现在网易云音乐的销量界面中,上架一天,《冀西南林路行》销量突破三十万张。

“世界最后一块炸鸡”买了600张《冀西南林路行》,勇夺专辑购买榜单第一。眼尖的粉丝很快辨认出来,这个ID在李志发售数字新专辑的时候,也在打榜榜单的第一。

“我就这点爱好,有喜欢的游戏,喜欢买多一份给游戏开发者支持,音乐也是一样。” 他把买完的专辑在网易云音乐上免费发放,很多崇拜万青的粉丝,顺带对他也产生了一些景仰。

600张专辑,每张22元,一共花了一万三千多。专辑发售了24小时,这个最敬业的贡献者,没听过一首歌。

打榜是他的常规操作,和作品本身的质量没有直接关系。这也反映出当今的专辑销量,已经不是歌迷画像的绝对指标。“世界最后一块炸鸡”说:“主要是这些产品设计有问题,非得整个榜单,整个榜单就有人想做第一。”

在滚圈,数字音乐的销售平台也在和消费者有意无意地合谋创造热度,秀场直播的盈利模式在平移,而目前,还收效甚微。600张专辑对于“世界最后一块炸鸡”来说,九牛一毛,他在一些直播内容的打榜开销,已有数百万之多。

消失的十年

新语言 旧语言……

星河下 电子荒原……

切断电缆 朝霞晚风

临时收入 临时生活

切断电缆 数字云烟

免费月光 免费惊险……

在《郊眠寺》里,万青的叙事,少有地描述了十年巨变后的世界。和2010年《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中的药厂、人民商场、华北师大附中这些旧时代的符号相比,数字时代的新符号依然让人诚惶诚恐。

两张专辑,都是压轴曲目,规规整整的对仗一般,彼此呼应,拉开了一幅横跨十年的社会图卷,像是一个魔幻主义时空,现实和歌谣之间出现被撕碎的隔阂。

大量的话题在十年内的语境里都出现变化。

追根溯源,乔布斯似乎是最有里程碑意义的人物。2010年,他在苹果全球开发者大会上举起了iPhone 4,十年后,中国乡镇里一笔最微不足道的烤红薯交易,都在遵循乔布斯所塑造的规则。智能手机开始普及,BAT推翻新浪、搜狐、网易所主导的门户时代,信息不再从单点释放,互联网改朝换代。

大厂的含义,从过去的实体制造业,变成了大型互联网企业。万青的歌谣中,少年时代的药厂和百货商店,也开始纷纷拆除,或者重建。过去的符号在工业时代到数字时代的迭代中瓦解。

2013年,O2O、共享经济开始渗透到消费市场的各行各业,时间红利成了最大的壁垒,创业公司在天使、VC、PE的搀扶下,在全中国攻城拔寨,徐小平手舞足蹈地对每一个年轻创业者再三重申——快!快!一定要快。年轻人充满理想,内心的诗和远方,是先赚一亿人民币。

一部分跑得快的,组成了互联网下半场的格局,塑造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将一个接一个的老工业基地连根拔起,隐喻着他们与工业子弟的分道扬镳。

在全国大量以工业厂区切割的城市里,改革开放之后习以为常的死板生活,不再灰蒙蒙一片,开始有了新的着色。万青歌词中“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的生活片段,已经不再是约定俗成的婚后生活。

新的善恶开始出现,3Q大战,腾讯赢了官司,输了人民,创业公司对腾讯噤若寒蝉,网民将马化腾讽刺成无恶不作的暴君;百度在搜索引擎上的垄断,更是创造出无数要钱不要命的商业败笔,血友吧事件、魏则西事件,让百度陷入空前危机,如今它已跌出互联网大厂的第一梯队,他们屡屡希望借助人工智能完成绝地反攻,收效甚微。

与此同时,老一辈眼中那些不够得体的年轻人,构成了新的族群——屌丝。

这个从帝吧繁衍而来的词汇,创造了后来的屌丝经济,雷军是最活跃的倡导者,并从中赚得盆满钵满,就在不久前,他们市值突破千亿美元,成为中国市值最高的互联网硬件公司。但现在,雷军对屌丝避而不谈,它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主力人口步入中年,消费者越来越顾忌尊严。

这批告别青春的人群,也与万青的粉丝具有大量的重叠,他们最明白什么是电子荒原,临时的收入和临时的生活,是一种早就习惯的生活,北上广就是如此——“星河下 电子荒原 / 亿万场冷暖 亿万泥污人”。

隽永的歌谣

“漫游搞复杂了,抬头已是2020。这几年间,气象风物变化急促。几人仍眼睛明亮,几人已失了魂?”漫游十年,从姬赓的专辑序言里,又是一种新的眩晕,信息凝固了时间,大脑细胞爆炸。

但酝酿十年,万青内核还是过去的话语。

万青的很多歌迷,在解释新专辑的时候,都在从自己的成长中溯源,从10年前的同名专辑,到《冀西南林路行》,时过境迁,少年从校园毕业,有的进入大时代的前线,有的深居故乡,有的挺起啤酒肚炒股搓麻,第一批听万青的年轻人在智能手机时代裂变成无数个族群。

第一张专辑里具体的场景和人物,在一些八零后、九零后的成长环境中,是亲历过那种压抑的生活节奏,其叙事也在文学性上有历史的承袭,从早期的伤痕文学,到王朔、刘震云、余华的荒诞市井,再到姬赓的歌词,有很多关于社会和生态的破碎。

这种严肃的思辨,在当今社会是奢侈的,尼尔·波茨曼早在《娱乐至死》里就说清了娱乐时代的注意力走势。追逐娱乐是人的根性,“平平淡淡才是真”解释了很多丧志和消极。

这与摇滚乐无关,摇滚对严肃议题没有直接的义务。互联网在迅速改变世界,而未改变的区域却与世界脱节,万青偏居石家庄一隅,在太行山下看山体内外的疮痍,地下凿洞挖煤,山上爆破采石,山下居民操弄旧式的语言,运行着古老的秩序。

十年时间,云波诡谲,万青的作品里,依然有种隽永的东西,但这种隽永显然不是娱乐世代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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