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天下有贼》之后:关于国有垄断、媒体商业化、记者职业

不能否认,媒体的运营,职业新闻的操作,本身也已经成为商业社会的一部分。商业社会的每一部分,都无疑被金钱、体制、政治、教育等等都紧密的裹挟,要理解这个商业社会,就必须了解这些复杂性。

《天下有贼》后记

 

写完全书的最后一章,已是凌晨5点。原本朦胧的双眼却已经变得越来越精神。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书中的场景反复浮现,突然有点舍不得搁笔。各种回忆就像脱缰的野马,一股脑的奔涌上来。

曾经做过兼职书本翻译,翻译了书之后才知道翻译一篇文章与翻译整本书之天壤之别。第一次写书,也终于体会了与平日写单篇大幅报道的不同,什么叫死去活来,眼眶不止一次地湿润。

从2011年9月,第一次递交初稿,到多次修改,最终通过层层审查,终于能进入出版流程,又已过去数月,这个等待的过程中,电信运营商们仍继续着像过山车一样让人惊心动魄的故事。运营商3G争夺战、苹果争夺战、高管大调整、中国移动被中央九大常委批示整顿、中国移动排名第一的副总经理鲁向东落马……

我的报道与写作没有停止,思考也从未停止。其实,论国企中的运营效率,相比石油、电力、金融、广电等垄断领域,这些年来,电信应该算是最接近市场的垄断领域了,也的确如很多电信从业者所抱怨的“至少我们是不断降价,而不是不断涨价的企业”,然而,他们却被冲到了曝光“腐败”的前沿。

相比其它国企,即便是其他电信运营商,中国移动都可以说算得上优等生,尽管这种优等生也仅仅只是在中国“猴子称霸王”的垄断保护之中。

然而,他们冤吗?这恐怕也不是一句简单的话可以概之,但这本书是志在提供可留与历史反思的翔实解读。

一次参与SP人士的一个聚会,大家就像找到了一个垃圾桶一样向我大倒苦水,有人骂完移动骂联通,“移动的人要钱,他还实实在在是在办些事,还算好的了,联通的一些人明着要钱还不给你办事”。他的话也许有些情绪化,但是中国联通的管理效率长期远远不如中国移动也是业界共识。

差不多四年前,第一次在巴基斯坦伊斯兰堡街头看到中国移动的宣传牌,在一家中餐馆里,我还有些惊喜,后得知他们在当地即便非常之便宜,用价格优势吸引了一批用户,仍做得很差,用户忠诚度也很低,仍然严重亏损,一些中国人在那有些愤愤不平,“为什么在中国收高价手机费,挣的中国人的钱,却到巴基斯坦去补贴巴基斯坦人民?” 在巴基斯坦打回国内的国际长途费,比在中国的国内长途还要便宜。

2011年春,我做完中国移动这一在海外唯一的一笔收购,即巴基斯坦ZONG项目的采访追踪,才真正理解到,中国运营商要想如中移动董事长王建宙期望的那样成为国际化,有国际竞争力的大企业,目前还有如痴人说梦,这几乎为现有体制所决定。2012年,正在经历整顿风暴,更加强调“政治挂帅”的中移动,这一目标也变得更加遥远。

但随着互联网技术和业务的发展,固守池城,即便是处于垄断优势中的运营商,不进则退也已是大势所趋。

商业和财经报道在很多人看来可能很枯燥,要了解企业和市场,每天要跟很多数字打交道,要分析财报,要分析趋势,还要像侦探一样探析真相。我却越来越觉得有趣,站在企业之外看企业和商业社会运作的规律和灵魂,也许会被有些人批评,“不处其中,难解其难,不甚了解,所以浅薄”,但在我自己的经历看来,却越来越变成一种独立姿态的“要识庐山真面目,必须站在高山外”的相对超脱。我也开始喜欢用调查的方式肢解一切商业报道,哪怕是很普通的商业事件。

同时,也不能否认,媒体的运营,职业新闻的操作,本身也已经成为商业社会的一部分。商业社会的每一部分,都无疑被金钱、体制、政治、教育等等都紧密的裹挟,要理解这个商业社会,就必须了解这些复杂性。

2010年5月,我到瑞士参加全球调查记者大会,在会上还做了一个发言,介绍在中国做调查报道的经验。其他国家的同行者除了对中国新闻环境充满好奇,也都很吃惊,来自中国的调查记者如此年轻。

参加大会的调查记者年龄最大的已有68岁,其实这不完全是他们秉持的某种理想,而是他们真的将此作为了终身职业,一个职业记者,跟一个职业运动员没什么区别,不同的是,职业记者退休之后,仍然可以想干就干。

当时,想着自己身边同行同事不断上演逃离,财经记者为自己创作了各种自嘲的段子,因体制与商业的困惑,时刻伴随着职业生涯,我就很感慨,中国是否也能有这样一个平台,能够鼓励,甚至养着这样一群愿意坚持职业调查的记者或者作者,一直到他们老去。

若干年前,我开始因为连续几篇揭露性调查报道,被前东家所在地宣传主管部门多次点名批评。后来,终于我被“冷藏”了,举足无措地我连续在家哭了一星期,直到舒立向我伸出了橄榄枝。到现在,对舒立、过去的财经,今天的财新,我一直存有一种知遇的感恩。我也对中国的媒体行业的复杂,有了更深的理解。

在这个团队里,我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笔耕不辍,也越来越明白“职业记者”身上真正沉甸甸的责任。

调查记者,仅仅有勇气和正义感是远远不够的,所谓的资源积累也是不够的,尤其对财经类调查报道来说,更重要的是长期耐得住寂寞,没有社会类调查那么大的轰动效应,没有那么多光环,没有那么快能迅速随着社会热点转移而不断出成绩,但需要不断提升专业知识和积累,需要更多的案头功夫,还需要对复杂的政治、法律、金融、行业性问题持续的学习。

复杂的商业社会,常常没有简单的是非、黑白判断,而是更为错综的历史和金钱渗透到毛孔的利益与交易。这也是两年来,我跟踪调查电信黑幕和写下这本书最大的感受。我不时被问到,“为什么像张春江、鲁向东、李华这样出事的,都是国企能人?”

一个对中国行业现状非常了解的外资高管在与我闲聊时感叹,“如果在国外,把一个运营商在十年里搞这么大,全是亿万富翁了,需要贪么?体制里面,也就没啥好说的。”

是啊,这些都是为什么呢?我想这本书用大量的事实与故事试图去回答这个复杂的问题。如果能让读者从中对行业,对中国的认识有所加深,我想就已经是对我的鼓励。

书肯定不会是尽善尽美的,也许多年后我再重新写就中国垄断行业这点事,中国又有了新的变化,记录下今天发生的这一切,也许仅仅是我作为一名记者希望给历史一些交代的心愿,但我的写作和思考也不会因为这本书而中止。

其实,职业的成就感也是这样逐渐累积的。几年前,曾做过一个不那么大的上市公司调查,《宏盛科技出口骗局》,一个关于自诩为云南王龙云后人的非典型故事,牵涉了中国最大的进出口担保公司。报道做出后上海证监局稽查局领导要找我谈话,我颤巍巍地去了,意想不到的是,他们是希望我能帮助配合他们的调查,他们没有掌握我们所报道的核心信息,但报道又不能作为有法律效应的直接证据。征得单位同意,我把相关证据一并提交,他们也掌握了可公开的证据渠道。那也是一个与多位同事合作的报道。

一年多之后该案开庭,已怀孕快九个月的我腆着大肚子坚持去听了庭审,在人群中抢到了旁听证,看着那些证据出现在法庭上,来自上海证监局的旁听者也一眼就认出了我,并说了声谢谢,我有点感动,不是别的,只是觉得这份辛苦的职业虽然不会给你带来太多物质财富和权力,但她给你带来了太多的快乐,以及活着的价值归属感。

 

2012年2月

哥伦比亚大学

美国 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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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致敬!

    回复 2012.12.15 · via pc
  • “如果在国外,把一个运营商在十年里搞这么大,全是亿万富翁了,需要贪么?体制里面,也就没啥好说的。”------人家是私有,你动用的是国家资源,不可比,不可比。

    回复 2012.12.15 · via 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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