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霸凌受害者:“我想杀掉领导”

患上抑郁症,失业14个月至今。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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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字母榜,作者丨蒋晓婷

杀掉领导。

这个想法在刘磊脑子里盘踞近3年。特别是在被领导拍桌子大骂是一个废物时,“把领导杀掉,然后自己消失”的念头会占满他的大脑。

刘磊一直以为,自己会出现杀人极端想法是应激反应,直到2019年3月31日,一个周日上午,他在家里用电脑浏览文件数据时,突然间大脑一热,耳朵被嗡嗡声填满,杀死领导的想法如火山般爆发,惊得刘磊双手发抖,整个身体战栗。

强按着情绪,刘磊闭目养神,几分钟后,情绪依然无法缓解,他随即走进浴室,将花洒开到最大,在头顶淋了十几分钟,才真正冷静下来。

不敢再犹豫,刘磊决定离职。

4月1日上午8点,刘磊走进公司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人事办公室要了一张离职单。

填写离职信息时,HR旁敲侧击想留人,建议刘磊可以轮岗、调岗或者提涨薪。

刘磊一概不接茬,瞎掰个离职原因填上:和女朋友结婚,去外地工作。一边写,身体止不住地微颤,情绪却难得的放松,“再也不用见到那个魔鬼了。”

晚上和3位同事吃了散伙饭,刘磊回到家,又从冰箱里掏出几罐啤酒,一口一口喝下去,终于喝醉。此时的他,只是模糊意识到自己的情况不乐观,打算停工一段时间,解决好情绪问题。

但他没想到,这一停,就停到了14个月后的现在。

刘磊是2016年大学毕业后社招进的当地制造业大厂,由领导一手揽进公司,担任产品项目经理,负责产品的开发和量产。

6个月的试用期,刘磊用了3个月就转正。领导多次在部门会议上夸刘磊:招你的时候就看出你很厉害!很优秀!

出乎意料是,很快,领导的脸就变了。

当时刚转正,客户出现了一点问题,领导点名要刘磊处理,但没有告诉他该怎么做。

刘磊用一个下午时间做功课,晚上熬夜整理出数据,到早上汇报时迎来劈头盖脸一顿骂:你的办事效率太低了!废物!

惊得部门在场的50多号人头都不敢抬。刘磊则感觉世界天旋地转,周围的声音顿时变成刺刺拉拉的噪音,直至最后感觉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领导嘴角往右一翘,微微咧嘴,似乎在嘲笑他。

这个表情至今挥之不去,搭配上画外音:“太让我失望了”,成为刘磊无法释怀的梦魇。

整整一天,刘磊感觉自己像个行尸走肉,任何人跟他说话,都听不进、记不住。直到晚上回家淋浴了十几分钟,脑子才慢慢清醒。

从那以后,刘磊挨批成了常事。大到项目管理,小到发邮件、和客户聊天、每天的日报汇报,领导都要批评刘磊,部门开会时还曾拍桌子吼:“难道我教你,就是教你这种废物!”

哪怕同事都说刘磊做得好,领导也会在“嗯嗯嗯”之后挑刺:做得太幼稚了!

对于领导的批评乃至人身攻击。刘磊起初全盘接受。他觉得,有人批评自己是好事,“忠言逆耳利于行”,有错就要改,能促进自己成长。

他想起中学时的经历:成绩下滑免不了被老师批评,成绩提高后,老师还是会表扬自己的。

刘磊拼命工作,想得到领导的表扬。一旦被领导批评,他会更加否定自己。如此循环往复,刘磊完全丧失了信心,每次被领导委任工作的时候,总担心自己会弄砸,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而那次失误后,刘磊再也没有得到过领导的表扬。尽管3年来,部门很多重要的工作,领导还是会安排刘磊出马解决。

不同于领导的态度,刘磊说,客户们都信任自己。

他懂得用数据分析来影响客户决策,即便遇到挑剔的日本客户,在凌晨2、3点收到质询邮件,他能连夜赶制出方案让客户满意,“夸我做得特别好。”

他在饭局上镇定自若,觥筹交错之间拿下项目,在客户面前从不失礼。即便喝醉了也不会让人看出来,“喝醉了会说错话”, 能硬撑到家里喝茶或牛奶解醉,“不能影响第二天的工作。”

但刘磊觉得,领导对他的努力和成绩不屑一顾。“一直在否定,认为我是幼儿园的孩子,做事非常幼稚。”

重压之下,刘磊的缓解方式只有洗澡。晚上回到家冲个十几分钟的热水澡,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让自己放松,不断提醒自己:我没做错什么。第二天早上上班前,再冲洗一个热水澡,让自己提起勇气去上班。

但时间一久,刘磊发现自己不对劲儿。每天早上走路去公司,双脚像是灌了铅。晚上在家,会控制不住地哭。微信一旦传出消息提示音,心跳会猛地加快,给领导回复消息,双手忍不住颤抖。

“杀了领导,自己消失”的恶念悄然生出后,便时刻盘踞大脑,压得刘磊喘不过气,“我再也不是好好的人了!”

没有人知道刘磊被领导霸凌了3年。

他不愿意跟同事提,“同事不可能成为朋友。”

跟父母也不敢说。之前提过一次领导脾气大,他反而被父母指责:“你如果做得好的话,别人还说你干嘛?”

他也不想在发小面前诉苦。“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尽量不麻烦别人,我可以解决的事情,都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就慢慢解决,不能麻烦别人。”

申请离职后,刘磊才感到领导像个正常人。在一个月的交接期内,他不再卖力工作,领导的骂声反而偃旗息鼓,显得面目 “慈祥”。

去年4月底离开公司后,他在网上找到一位心理医生进行咨询,想尽快梳理自己的情绪问题,对症治疗。

出乎意料的是,无论是和心理咨询师面对面交谈,还是做情绪、人格的测试题,刘磊的心理诊疗结果都是正常。

刘磊不愿意相信,他直觉自己情绪出问题了,“做什么事情都没信心,感觉人生没有意义。”

他强烈要求医生,给他开药治疗,“吃药有安全感”,并严格要求自己每天按时吃药。

但药物没能解决刘磊的问题。

独处时间变长,加上药物作用,刘磊一天要睡12个小时,脑袋昏昏沉沉,那些被领导在大庭广众下开骂、拍桌子怒吼的画面,反而更加清晰,耳边经常响起领导的斥责声,“刘磊你这个废物!”、“你太差了!是个人都可以做好!”、“刘磊,你的理解能力怎么这么差!你为什么不会!”

在超市购物付款时,看到不远处有人长得像领导,刘磊的脸会瞬间涨红,心跳加速,正在用手机扫码付款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付款后逃离似的冲出超市。

甚至在极度难受,难以缓解的时候,会用手“哐哐”捶墙,直至手上浸出血渍,才感到大脑得到片刻放松。

“我丧失了作为人的自信。”刘磊找心理医生倾诉,心理医生认定刘磊一切正常。

到2019年6月,经历1个月的心理咨询,刘磊不再找医生。他通读心理类书籍,根据症状梳理出结论:有抑郁倾向,心理存在创伤。他还给自己开出了“药方”:每天爬山,接触大自然来放松情绪。

也是在这段时间,刘磊看到了“职场PUA”——一种隐秘暧昧的职场霸凌方式,一条条对号入座下来,刘磊觉得自己是被领导PUA了,“先示好,再打压,到我对他产生依赖感,以为他是为我好,到最后认为自己是个废人。”

他本以为领导只是性格极端,这下认定领导是“没有人性”的坏人。

从这一天起,刘磊经常做同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影子追赶,影子越来越大,他拼命地往前跑,一旦回头,就会看到刺眼的灯光,忍不住动手遮眼,随即惊醒在床上。

听着心脏砰砰跳动,刘磊脑子一片空,干看着窗外的黑夜发呆,直到早上6点半,起床给自己做一份早餐。

不做噩梦的日子,他也睡不了几个小时。他习惯在凌晨洗澡,让自己放空情绪。然后吃药,在凌晨2点左右睡觉,到6点半自然醒来,开启新的一天。

尽管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差不多,学日语,看日语文法,看电影《夏目友日帐》,听听日文歌,为他的朝圣之旅做准备——冬至日当天去宗谷岬——日本北海道最北端的公交车站。

他听说,每年冬至,会有很多“社畜”、失业中年、学习不好的学生、失恋的青年人,来这儿向世界抱歉,然后大家互相拥抱,围在一起吃火锅、喝酒,接受周围人的鼓励,并在鄂霍次克海边,一起接受冰冷海风的洗礼。

“萍水相逢,但能掏心掏肺地相处。这是冬天的一束光,我一定会去的。”刘磊说。

他把这称为“报复性温暖”。

他每天必看一遍《夏目友日帐》,不觉腻烦,“生命无常,被温柔帮助过的人,会把温柔当成自己的一部分,再去温柔对待别人,给我温暖的感觉。”

他因此喜欢上爬山。只要不下雨,每天都会在早上7点钟出发,带好中午的干粮,坐40分钟地铁去灵岩山。鼻子嗅着松香,耳朵感受布谷鸟叫唤,看花在阳光下开放,一路慢慢走,享受路人向他问路,“感觉自己有价值。”

但很多时候,他无法岁月静好。在山顶放空时,他大脑里会突然响来一句怒骂:废物!

随后,刘磊会歇斯底里地在山上大喊:啊!

离开公司后,刘磊一直努力让生活正常起来。

他滴酒不沾,一日两餐规律。早上6点半起床后,煮一碗淘宝上买的重庆小面。中午会煮各种粥,皮蛋瘦肉粥、小米粥,红枣粥等等,并买来食谱研究粥的制作方法,“养性”,刘磊说。偶尔感觉吃得太素了,就煲鸡汤开荤。晚上偶尔吃,基本也是喝粥。

吃完早餐后,刘磊会学日语、背单词、画画、看动漫,学法律,看心理知识,复习建筑类考试书籍,把生活填得满满当当,不想有半点多想的空间。

到如今,刘磊着急了。

倒不是因为经济压力,之前3年的工作攒下不少积蓄,每月的4000元月供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也没有消费欲望,618、双11等购物节一分钱不花,不爱旅游、不玩社交,14个月宅在家,他的生活花销只有1万3千块,基本花在吃上。

他害怕和社会脱节。“积蓄可以支撑我宅2年、3年。但宅久了会社恐。”

去年5月,刘磊还敢在书店门口,帮发小摆摊卖精品首饰,见到小姐姐光顾会夸一句“戴起来真漂亮。”到今年地摊经济爆发,他一点动力都没有,“夸人多累呀。”

碰上前同事发消息过来表示关心,他会看着微信页面发怔,不想回复,更不愿意多聊一句。

如今就连出去爬山,他也要挣扎好久,既想着帮人指路,又不敢靠近人堆,一到在山顶就独自美丽,“享受独处的安静。”

14个月过去,刘磊的体重从120斤涨到140斤,体虽胖,但心丝毫宽不起来。

在他的计划里,和社会接轨前,他要考过今年10月底的建筑师资格证,让自己有竞争的底气。

但因为药物影响,刘磊一到下午2点就打瞌睡,8点之后才醒。出去爬山也要卡在下午2点回到家。偶尔路上耽误了,会感觉走路虚浮,眼睛里出现幻觉,身体摇摇晃晃几近晕倒。

备考时间只能卡在上午5个小时,要学习经济、管理、法律和工程问题解答方法等方面的海量知识。期间还要应付脑子里随时蹦出的“魔鬼”,“脑子不够用了”,刘磊自嘲。

其中,考证难度大是一方面,刘磊最大的担心是记忆力下降。他发现,以前看一眼就能记住的知识点,现在起码要重温5次才能记住,还要借助工具,时时复习。

他把这一切归结于药物影响——嗜睡,影响记忆力,影响皮肤状态。他决定停药,“10月底必须要考上!”

按照规划,考完试就去日本朝圣,然后回归社会找工作,彻底摆脱往事。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因疫情影响,年底去日本的机会渺茫。

到6月下旬,刘磊决定找工作,“我家没有矿,我再这样下去,父母怎么办?”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家附近的人才市场应聘。

时至今日,刘磊依然会做噩梦,梦见自己被追赶。但和之前不同的是,他在惊醒后不再只会发呆,而是会爬起床看书,即便当下看不进去。

他说自己想通了:“我根本没病,这一年多就是在证明自己没病!”

但和直面派对话时,他会刻意回避有关前领导的问题。他说,“一想到他(领导),就想吐。”

(应采访者要求,刘磊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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