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需要大胃王吗?

在“用观看和点击投票”这件事上,观众能做的比想象中的多。

文丨互联网指北

B站up主@孙狗子刘老虎翻车了,起因是他在上传自己最新的吃播视频时,不小心发布成了自己未经剪辑过的原片,原片中这位up主不断地重复着“咀嚼食物——在画外音指导下吐掉——继续咀嚼食物”的过程,俨然一副工业化生产、团队精心包装的派头。

于是从5月19日开始,不断有人涌入他的评论区和视频弹幕里进行集体围观,有人瞄准了他的“大胃王”人设,称“谢谢他们把吃饭变成一项痛苦的任务”,更多人选择的是嘲讽“这点饭我都可以吃,还要假吃”、“吃不了这碗饭,就不要赚这个钱”。

较真起来,这件事其实挺魔幻的。

从表面上看,这样一位不甚出名的“吃播”up主能够迎来数以万计的嘲讽,甚至一度出现在微博热搜,似乎说明人们对于“大胃王”积怨已久,以至于当合适的事故出现后能够快速发展为“公愤宣泄口”,但从具体的评论内容来看,人们真正讨厌的似乎并不是“大胃王”本身。

比如“浪胃仙”在评论区里的高频出现,看上去更像是人们通过“拉踩”的形式强调着“大胃王圈”的鄙视链,即真吃>催吐>假吃>假吃还吃不多。

这是一种比“假吃真吐”更容易让人产生好奇的暧昧态度:如果说造假的行为无可辩驳的被定义为这个领域内的鄙视链底层,那么被舆论所宽容的“真吃”、“真大胃王”,它的价值究竟又是什么呢?

“吃播”必然的历史进程

在网上,你很容易找到“吃播”和“大胃王”是如何诞生的答案。但“吃播”和“大胃王”的意义在哪里,为什么“吃”的节目收视率总是不错,到今天也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认知。

比如开播于1989年、堪称吃播界活化石的日本综艺《元祖!大食い王決定戦》,就曾经通过制作人给出过官方层面的诠释。他们认为“吃播”的意义在于“满足了观众的心理需求,看到朋友同人吃下几乎不可能吃下的巨量食物,大多数人都会觉得爽快。”

但同样是在日本,媒体人却认为人们对于吃播的喜爱有着浓厚的历史原因,即“少而精”的国民饮食文化,让人们潜意识里都有着“减肥压力造成的逆反心理”。媒体人还为这种逆反心理造了一个名为“二律背反(2つの相反)”的概念,用来形容这种“既想多吃又想苗条”的欲望。


(著名的木下大胃王,就出道于《元祖!大食い王決定戦》)

(著名的木下大胃王,就出道于《元祖!大食い王決定戦》)

吃播的另一个诞生地韩国也有类似的分歧。

在早期的媒体报道里(也就是2014年,韩国直播网站AfreecaTV开始出现吃播内容的前后),人们常常用“美食偷窥热”来向外界介绍这种新兴的内容形式,并常常在标题中与“美女”、“X小时收入XXXX美元”联系在一起。

粉丝和学者们却都不认为这种狂热与“偷窥”、“美女”、“收入”有太多关系,分别提出了两种不同的观点。在粉丝看来,“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吃饭,希望身旁有人陪伴”;首尔大学则将这种观点延伸为了“韩国原子化社会带来的必然趋势”——未来15年内,韩国的独居家庭将占所有家庭组合的三分之一,而“在线用餐秀可以满足心理需求,让人们有一种和别人一起吃饭的错觉”。


(当时的文案风格)

(当时的文案风格)

最合理的解释可能就是时代的发展,推动着人们主动选择了“吃播”:天生自带“分享性”和“表演性”的吃,能够摆脱传统内容制作模式、内容制作周期短的“吃播”,太适合在新时代传播了

尤其是随着互联网普及(尤其是移动互联网、智能手机的普及),人们似乎难以找到比“大胃王”更能带来感官刺激、更能够短时间完成情绪传递的内容形式了

开头提到的《元祖!大食い王決定戦》就是在这样的趋势下完成的“二次重生”。这档综艺能够在如今的中文互联网备受推崇、被奉为“吃播界鼻祖”,实际上是2005年改版后的结果。这一时期的节目的主线是“普通人用很便宜的价格能吃到的大餐”。与此同时,选手们也开始通过Youtube等平台发布自己的作品,进一步让“能吃好幸福”的设定深入人心。

而在此之前(也就是2005年之前),《元祖!大食い王決定戦》的设定则是“锦标赛”,将大量篇幅落在对选手的描绘上——比如小林尊和他发明的“所罗门吃法”——这种设定不仅让该节目伴随着电视媒体的衰落而下滑,甚至引发了一连串至今读起来颇有“既视感”的危机:

-2002年,日本爱知县的一名初中生因为模仿节目中的大胃王而窒息死亡,节目因此在空前的舆论压力下停播三年;

-2005年,有参赛者在个人博客上曝光他们会“冲进厕所,吐掉他们所吃的一切”,媒体给出的醒目标题是“糟蹋食物”(食べ物を粗末にしている);

-同样是2005年,有媒体爆料该节目的合作形式(即用宣传来代替酬金)的方式,让协助拍摄的餐饮店承受着很大的亏空压力,称“几位选手能吃掉一百人份的食物”……

与之类似,主打“在规定金额内如何吃到高级料理”这样“精打细算风格”的美食综艺“ぐるぐるナインティナイン”,在刚开播时曾经被批评“用食物当玩具,完全没有考虑到还在受饥荒的人们”,但如今也成为了能够吸引白石麻衣、斋藤飞鸟等当红爱豆参加的长寿国民综艺。


(这些评论在讨论什么,不用翻译也能看明白个大概)

(这些评论在讨论什么,不用翻译也能看明白个大概)

这个问题在中国就更复杂了。一方面,中国人民很早就认识到了“吃”的乐趣所在,甚至很早就萌芽了“大胃王”的笑点。早在1989年,在春晚小品《胡椒面》里,陈佩斯大摇大摆地上场后的第一句台词就是“来二斤馄饨”——这个包袱扔出来就响,因为之前出场的朱时茂只点了“一两馄饨”,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哈哈大笑:

“这二子,太特么能吃了。”

1984年春晚小品《吃面条》就更加典型了。陈佩斯通过无实物表演吃了满满一大桶面条,也通过吃面条串联起了之后的所有包袱:因为贪吃忘了说台词——因为吃撑了说不好台词。

但问题在于“播”。

陈佩斯这些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的“大胃王”,无一例外都是负面人物:吃二斤馄饨的那位从打扮到举止,看上去都是个“混子”,所以才会为了一个胡椒瓶就能和同桌斗得面红耳赤,临了还顺走饭店一个碗;吃了一桶面条的陈小二,就是冲着“吃”来的,根本没考虑过什么“电影事业”。

剧组也担心“吃面条”的三观会不会有问题,直到春晚直播不到半个小时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一个领导敢点头让小品通过。在后来的报道里,人们总是强调总导演黄一鹤是在“顶住压力”的情况下同意过审。

你可以将这种有明显偏向的设定,理解为中国人对爱好固有的“含蓄表达”导致的“羞愧于好吃”,也可以理解为在节俭教育引导下的“吃的原罪化”,但老话讲“艺术来源于生活”,这就是一个无法改变的大环境背景,也早就了中国吃播最大的不同之处:中国人民对于吃播并不是没有“欲”,而是在没有合适内容传播环境下的“被动禁欲”。

等到中国人开始看到规模化、垂直于“吃”本身行为的硬核吃播时,已经是社交网络时代。这个时代的鲜明特征是生活场景的全面线上化解构(尤其是算法推荐技术的广泛应用),让普通人开始有机会甩掉舆论监督的束缚,能直面的自己喜好,而内容创作者们不再过多地承担起“大众传播”的包袱,敢于垂直地聚焦到喜好上。

所以回看中国吃播的发展,很容易看到一条近乎“宣泄”式的轨迹:

比如号称中国第一个专业吃播平台“中国吃播”,上线时间是2015年,到同年11月才刚刚达到播放量200万的水准,而短短3年之后的2018年,根据《2019淘宝美食直播趋势报告》,仅淘宝一个平台就有超过16亿人次在淘宝收看过美食直播。

只是这种发展节奏也埋下了伏笔:直播等新兴产业的崛起,让流量开始更简单、更平民化地兑现价值,大胃王成为“吃播”最常见的内容主题、又通过吃播成为短视频时代最主流的内容类型之一,几乎是一个人们必然经历的历史进程——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没有意识到“大胃王”形式的内容,可能会在公共传播的过程中带来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

换句话说,问题不是不存在了,而是在利益权衡下被暂时搁置了

人工干预的流量副产品

人们也想过解决大胃王的问题。

比如早在2016年,豆瓣鹅组就曾经扒过一名叫做“吃播大胃少女KIKI酱”的B站UP主,并以她为典型案例严肃讨论了一波“催吐吃播”的行为。再加上在视频中“KIKI酱”不甚美好的脸色以及用餐环境,当年就有人在评论区里提出疑问:

这种吃播的意义在哪里?这个行业是不是过于没有门槛了?

来自官方的约束与引导也在不断完善。在吃播发源地韩国,有观点认为韩国人的肥胖率从1998年的26%上升到2016年的34.8%,吃播难辞其咎。因此在2018年,韩国保健福祉部宣布为吃播制定行业指导方针,改善饮食行为,并且建立监测系统,旨在纠正大胃王对受众可能带来的不良引导。

中国也曾经出台过类似的策略。2018年4月,广电总局曾经点名多家直播平台对内容进行整改,全面排查库存已有节目,下线有问题节目——其中就包括吃播,以至于到今天你仍然可以通过关键词“整改后的吃播”找到大量结果,人们曾经欣喜地感叹:“整改后的吃播,开始拼创意了。”

但从时间线上来看,无论是舆论的抵制还是官方整改,几乎都收效甚微。一方面,类似于“主播直播吃壁虎死亡”事件的吃播乱象仍然偶有发现,另一方面,那些在整改后开始获得流量的现象级吃播达人们,也很难说比以前只拼饭量的“大胃王”有什么明显的区别。

以B站生活区为例,在生活区轮播图里大胃吃播仍然是最常见的内容,比如能吃掉“2斤腌肥肉配4斤芝士”的“俄罗斯野食大叔”。在B站增长最快的vlog细分内容里,一名从造型到拍摄背景到文案都有点土土的up主“cram阿强”拿到了bilibili认证的vlog领域优质up主,最火的一期内容名为“小伙买12斤羊棒骨,清炖一大锅,配一斤米饭,一顿狂吃,过瘾!”

包括开头提到的优质大胃王“浪胃仙”,虽然在这两年快速走红、直接赶超了“密子君”等国内初代大胃王,但其基本内容模式是“老板不信邪+浪胃仙来震惊他一下”。

所以当人们聊起“大胃王”,尤其是在内容创业的语境下聊起“大胃王”的时候,很容易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很没有“未来感”的话题:

你可以通过时间线的复盘,发现人们并不是真正需要大胃王,而是在流量时代选择了权衡利益的搁置争议;也可以通过同样的复盘,发现人们似乎又很需要大胃王,以至于不断延长“搁置争议”的时间阈值,让“大胃王”获得了社交网络时代罕见的内容生命力


(大盘子、大包装、大分量、硬吃,我们可以将这种直播风格称为“三大一硬”)

(大盘子、大包装、大分量、硬吃,我们可以将这种直播风格称为“三大一硬”)

当然严格来说,时间线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告诉我们答案。

2016年7月-10月,公安部曾经开展过一次全面的网络直播整治,对一系列挑战社会道德底线的直播内容(包括短视频内容)进行了集中清理,悦橙直播、乐秀直播、蜜豆直播等一批直播平台被下架并关停,未被关停但被责令整改的映客、花椒、快手等平台也在期间受到严重影响;

2018年4月,因广电总局要求,对低俗、暴力、血腥、色情、有害问题节目内部进行大整改的快手等产品,在短时间内出现下载量、活跃度的严重下滑。

现在想想,这或许是“大胃王被人民需要”的重要理由之一:相比于其他善于抓取注意力的内容,“吃播”相对安全太多了。再考虑到短视频作为内容载体日趋重要的地位,出于日趋激烈的竞争,“大胃王”现在伴随着“吃播”重要性的提升,逐渐成为人工干预的流量副产品,拿得起放不下

只是这也随之带来了两个新的问题:

-行业需求算不算“人民的需求”;

-行业会利益权衡的前提下帮人民解决“需求里的问题”吗;

可能没人知道答案,也可能不会有答案。尤其是后者看起来遥遥无期,正如我们在《人民需要新的短视频平台》里提到的那样,目前的短视频内容格局并不是铁板一块,大量一镜到底、没有剪辑、缺少策划、最终落脚点停留在猎奇和颜值的短视频在快手等平台上大量走红,证明了算法推荐技术也在牢牢绑死头部平台,后来者仍然有机会通过策划与运营完成弯道超车。

但问题在于“流量焦虑”的今天,又有多少新平台愿意下决心改变现象,将内容质量设置在内容受欢迎程度之前呢?

毕竟谁也不会天真地去责问平台们:你们怎么这么不思进取,不为人民进步着想呢?

结语

前不久李子柒一个做土豆的视频又登上了微博热搜第一,也在YouTube上挤进了各国排行。李子柒的走红,可以用很多角度和多种理论范式来解释,但刨去譬如团队、文化输出等等争议,李子柒的视频也是真的过硬。她的那些精细生产,和阿婆一起吃饭,不也是吃播的一种吗?

吃播制作的广度很大,从粗糙取向的徐大sao到精致中产的麟宣森,从高端的《风味人间》再到文化人吃吃喝喝聊天的《风味实验室》,期间还能容纳得下几千个王刚四伯爷。有些视频平台,如沸点视频推出了“拍客学院”扶持优质内容生产。

那些认为“吃播博主给人陪伴感”,可以消停一会了,观众不健康的猎奇欲望不应该被无限制的满足,陪伴感的获取也不只能通过牺牲吃播主播的饮食健康来获取。

虽然不论我们如何反对吃播,大胃吃播也不会因为我们的反对而终止,视频平台填喂出的大胃王上每一个人都与观众有关。但在“用观看和点击投票”这件事上,观众能做的比想象中的多。(本文首发钛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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