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疫情“困”在韩国的中国姑娘

中国与韩国面对疫情,采取一种近似的应对逻辑。这一切都将会过去。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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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母榜

“集体感染”。

3月16日傍晚 6点,首尔麻浦区,正背着10个月大的宝宝在厨房做饭的程佳云,听到客厅传来的KBS电视台六点档新闻里的这个字眼,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走到电视机前。

电视画面上,一位身穿墨绿色衣衫的女工作人员,手提一只红色的便携式喷雾器,正面对面依次向进入教堂信徒的口腔和手掌喷撒消毒液。主播面带愁容道,京畿道城南市发生又一起聚众活动而导致的集体感染事件,已有46人确诊感染,韩国政府正密切关注,以防止“新天地教会感染事件”重演。

这时,正在书房里居家办公的韩国丈夫也走了出来,他看了看电视,叹了口气,程佳云望向他,他连忙说道:“你知道的,我最近都不再去做礼拜了。这个教会也和我没有关系的。”

一个月多前,程佳云曾怀疑,丈夫是韩国新天地教会的成员。

韩国确诊首例新冠肺炎患者是在1月20日,来自新天地的那位“超级传播者”信徒确诊是2月18日,在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程佳云的丈夫没有错过一次周日教堂的礼拜活动。

担忧新冠疫情的程佳云希望他别去教堂了,但丈夫拒不妥协,“这是我从小到现在的习惯,雷打不动。而且事情并没有那么糟。”

就像丈夫无法理解程佳云的紧张情绪那样,程佳云也无法理解丈夫的宗教热忱。

她不信教,而丈夫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谈恋爱时她就知道,但她那时可想不到这会给两人造成困扰。

29岁的北京姑娘程佳云的宗教观是典型中国式的:万事贵通权达变,眼下疫情凶猛,兵荒马乱,上教堂做礼拜这样的事完全可以暂停。她甚至搬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说法,中文造诣颇高的丈夫回她道:“你的哲学观是实用主义的,你不懂韩国人的想法。”

随着疫情发展,程佳云浏览新闻看到新天地教徒会向家人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程佳云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来从不知道丈夫信的是具体哪个教派,去的是哪处教堂。

想到这里,程佳云不禁后背发凉。她克制不住疑神疑鬼想东想西,甚至想跟踪丈夫去教堂实地探查一番,但宝宝离不了她,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想起和丈夫结婚时,丈夫的教友们曾组了一支小型唱诗班在首尔的婚礼现场表演,唱诗班里有个小姐姐曾向她布过道,给过她一本小册子。

程佳云赶忙架起梯子,在书架顶层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本小册子。上面果然写着丈夫教会的名称和教堂地址。

她连忙照着上面的文字去网上搜索,结果出现了,她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丈夫的教派同新天地并没有什么关联。

可是对着电脑,程佳云越看反而越紧张起来:韩国的基督教派居然如此纷繁,就算不是新天地教会,她总觉得还有别的雷会爆,因为眼下教堂礼拜等群聚活动根本没有停歇。

程佳云的丈夫不再去教堂做礼拜,并非是因为新天地教会事件的延烧。

相反的,即便新天地教会相关的感染病例一度占到韩国全部病例的超60%,程佳云的丈夫仍然不以为意。他曾经对程佳云说:“在韩国,教会和政府的关系算不上多好。这下正好,新天地事件给了政府一个机会,他们查得这么认真,那么多案例和新天地有关,它要完蛋了。”

对程佳云而言,丈夫出门赶紧把口罩戴上,暂停去教堂做礼拜,对这个家来说才是头等大事,至于新天地教会或者其他教会的存亡,对自己一个外国人来说,又有什么要紧?

就在新天地那位“超级传播者”确诊后两天,2月20日的下午,程佳云刚给宝宝喂好奶,轻拍着宝宝的背哄他入睡。阳光撒在地板上,家里暖气很足,整个屋子里暖融融的,程佳云怀里的孩子已酣然入睡,她自己也有了些困意,这时候她看到手机上一条新闻推送让程佳云猛然清醒过来:

“SK海力士有两名员工因为和确诊者发生密切接触,出现肺炎症状,并导致公司近800名员工遭到隔离。”

程佳云的丈夫就在一栋SK的办公楼上班。

赶忙拿起手机细读起来,她才发现是自己搞错了:出事的场所是距离首尔70公里以外的芯片工厂,而丈夫在首尔的写字楼工作。

也难怪程佳云会紧张到出错。不过是两天的功夫,外面的世界已经乱套了,原本疫情控制良好的韩国情势急转直下,这两天确诊病例数以惊人的数字猛增,看起来比北京更加严峻。

这一天,丈夫提前下班回家了。踏进家门时,他没有摘口罩。“情况好像真的不太好,”丈夫告诉程佳云,接下来开始一周有两天得在家办公,公司要求员工错峰上班,“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

工作日向来搭乘公共交通工具的丈夫取了家里小轿车的钥匙,对程佳云说:“我出去一趟。”一小时后,他提着七八个塞得满满的大袋子回来,里面都是卫生纸、洗手液、消毒剂,还有各种食物。

丈夫擦着额头上的汗对程佳云说:“超市里都是人,好像一下子都涌出来似的。还好我手长,都抢了些。这些够两个礼拜了,这周末我也不出门了。”

今天以前,丈夫工作生活的作息一如平常,每当听到程佳云对于疫情的忧惧,他总会拿韩国平稳的低增长案例数劝慰她:“韩国和中国间的往来那么密切,真要爆发早就爆发了。这个病毒和流感没什么太大区别,更何况我们每年都打流感疫苗!”

现在,他也慌了。

“嗳,”程佳云轻叹了声,对丈夫说,“我们从北京跑来韩国,现在北京稳定了,韩国倒是紧张了。我们要再回去吗?”

丈夫没有做声,两人相望无言。

大年初二,程佳云一家从北京飞到首尔,她特意给一家三口买了商务舱,以往她可不舍得花这个钱。在飞机上的一个半小时,一家人全程戴着口罩。

下了飞机入境,因为还没在韩国办妥永居,手持中国护照的程佳云在海关受到的盘查比以往更加严格。对于她所填的入境后的地址和联系电话,边检工作人员戴着口罩,语气严肃向她反复向她核实了好几遍。程佳云也能理解:“我们拖家带口大包小包,就像是来逃难的。”

踏进家门,一股淡淡的洗衣剂香味传来,程佳云顿时心安下来。她心里庆幸:在这汹涌的疫情之下,自己和丈夫至少还能给宝宝多一个选择。一月底一直到二月中旬,韩国疫情平缓而稳定,照这势头,程佳云估摸,三月就能回北京了。

谁知道情势急转,新天地教会事件爆发后,爆点一个接一个,程佳云和丈夫都知道,他们暂时是回不去了。程佳云不愿冒险带着宝宝再坐一次飞机,她不想再折腾一次了。

某一天,小区管委会工作人员来到了程家,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全副武装的两位韩国大妈展示了一款防疫app,要求程佳云每天测量自己的体温并上传。

韩国政府开始公布所有新冠肺炎确诊阳性感染者的行踪,就餐的饭店、买过东西的商铺、看过电影的影厅,信息透明公开,想要查的话,一目了然。

程佳云的丈夫也接受了新冠肺炎的筛检,结果是阴性。韩国新冠肺炎检测迅速而大规模地铺展开来。程佳云听丈夫说,首尔已经有了流动性的帐篷式检疫站,可以依据疫情的变化,机动就地检测。后来又推出了车内采检法,开着车去不用下车,摇下车窗,十分钟就可以完成采样。

这时候的北京,疫情早已平稳下来,截至3月23日,连续16天无本地新增病例。疫情最严重的湖北地区,情况也已经得到控制。

程佳云想,韩国也会是一样,中国是她的祖国,韩国也有她的家,两边面对疫情,采取一种近似的应对逻辑。这一切都将会过去。

她决定,就在韩国等着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2月26日中午,程佳云正用手机播放着《三字经》,怀里抱着宝宝,翻着手里的绘本给他讲故事,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丈夫回来了。

他拿手机上的新闻给程佳云看:当天SK电讯公司位于首尔的总部里有一名职员新冠病毒检测呈阳性,公司总部大楼上午被紧急封锁,这是韩国SK电讯公司创立以来,第一次对总部大楼采取封锁措施。程佳云的丈夫,就在那栋楼里上班。

从这天开始,程佳云的丈夫被要求在家隔离,而这一天正巧是他们一家从北京来首尔满一个月。

程佳云接过丈夫的公文包,让他照看宝宝,自己去做午饭。

隔着厨房的半扇玻璃移门,程佳云看见,宝宝在丈夫怀里咯咯直笑,丈夫一会儿扮着丑脸,一会儿把宝宝举高高,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她忽然觉得胸中涌起一股暖意,沿着胸腔往上爬,涌到眼里,有点酸。丈夫一回头,看到她,把宝宝抱下身放到婴儿床里后,走进厨房,对她说:“今天的午饭我来做。吃什么好呢?炸酱面,好不好?”

上一次吃丈夫做的炸酱面是什么时候?程佳云几乎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又咸又糊,很不好吃。做菜需要一点天分,丈夫是没有的。但是今天,她笑着点了点头。

面饼、酱料、锅碗瓢盆放在哪里,丈夫都要问过程佳云才知道。终于开始煮水下面,丈夫已经一头汗,灶台上七零八落,像刚打过一场仗。那一天的炸酱面,程佳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非常好吃。

身边的朋友都说,程佳云的爱情故事是一个奇迹。她和韩国丈夫在北京的大学相识,经过十年的爱情长跑,前年终于结了婚,去年夏天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宝宝。由于种种客观因素的限制,婚后,两个人一直都是异地,一个在北京,一个在首尔。

程佳云原本想生下孩子后,就带着孩子去韩国生活,无奈丈夫家中只有一个住在京畿道的年迈老母,而丈夫则在首尔独自打拼。如果去了韩国,程佳云一个人带孩子有心无力,而在北京好歹有父母帮衬。她想等孩子大一点再做打算,但这场疫情让程佳云的计划提前了。

带着孩子跟着丈夫到了首尔,独自照顾宝宝附加全职家庭主妇,程佳云一度觉得自己经历的艰难“外人难以想象”;然而现在,她已经适应甚至享受起这样的生活。

不过,生活总是不会让你留在舒适区域:程佳云已经用完了2020年度所有假期,该回去上班了。

程佳云的公司2月10日已复工,因为大部分人都是外地,只有留京的几个同事轮流进公司值班,其余都是在家办公。

在家办公几乎等于不用办公,工作群组里聊的只有各地的疫情和生活琐事,程佳云的领导也没有找过她。她平时和领导的关系不错,领导的孩子刚上小学,因为延迟开学也得每天带娃,她偶尔也会在群里抱怨两句。

3月9日早上九点半,程佳云收到领导的微信,问她韩国的情况怎么样,带孩子辛不辛苦。

一番寒暄后,程佳云见领导始终不催她回去复工,这段时间在韩国相当于放长假,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便向领导微信道:“领导,这段时间情况特殊,多谢体谅包涵。如果公司需要,我可以尽快准备一下回去北京复工。只是听说现在境外返京管理很严,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

消息发出后,另一头便沉默了。过了快二十分钟后,领导回道:“小程不好意思,刚刚在忙。我们再讨论。” 程佳云连忙回复一个笑脸,并道感谢。微信另一头又沉默下去。

第二天早上,差不多九点半,领导发了一条消息过来:“小程,现在方便语音吗?”

程佳云看到,心头莫名一凛。她把宝宝抱到婴儿车里,给了他一个长毛绒小粉象玩具,轻声走进书房,给领导拨通了语音。

领导开门见山地告诉程佳云,公司目前面临很严峻的经营困难,因为疫情的关系,一月二月业务量断崖式下跌,三月形势同样糟糕,至于后续如何,现在也不明朗。

她问程佳云,明天是否可以到岗?

程佳云心道,这怎么可能?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两人就此沉默了有近一分钟,领导开口道:“这有点难办了。现在公司基本已经全面复工了,有几个回不来的同事又提了离职,现在大家都是一个人当两个、三个人在使,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公司又冻结了招聘名额,没办法再招人。小程,你看看你这边能不能克服一下,尽快回来?”

“好。我考虑一下。”程佳云简短地应承了一句。

程佳云知道,她其实并没有可以考虑的空间。进入三月,丈夫已经回公司正常上班,她不可能把宝宝留在韩国。带着宝宝飞回北京?撇开一路感染的风险不说,她在北京和父母同住一套房,达不到居家隔离的标准。那么,母子俩一落地首都机场,就要被统一带去集中强制隔离,不满十个月的宝宝如何承受得了?

她明白领导这通电话的深意。疫情之下谁都不容易,好聚好散,她知道的,她们彼此都是讲求体面的人。

挂了电话,程佳云回到客厅里,宝宝手里挥舞着小粉象,咧嘴朝她笑着。她从婴儿车里抱起抱抱,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拿起手机,给领导发了一条微信——

“领导,这个疫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入境难有可能是一个长期的情况,我这么拖着不回来也不是个办法,同事们又都很辛苦,公司最近也不能再招人,您这里压力也很大。您看要不我提离职算了,这样你们可以空出来名额招人。只是我现在回不来,离职手续可能要等我回国补办,我想问问您的意见。虽然我很不舍,可如果您觉得这样合适,我会积极配合。”

消息发出去后,程佳云把手机放到了沙发另一边很远的地方,她不想去看领导的回复,就当还是沉默。

她抱着宝宝,窗外早晨的阳光照进来,两个人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里。这时候,宝宝把手里的小粉象递到她手里,开口奶声奶气地,发了一声“妈妈”,尽管模糊,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妈妈”让她刹时间热泪盈眶。她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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