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0年,在经历了绝少晴朗天气的98天之后,时年仅有19岁的广东香山县人容闳乘坐的“女猎人号”帆船终于抵达了纽约。
那时狂风在我们身后恶煞般地哀嚎、呼啸,好像一群无形的古希腊复仇女神在追逐着我们。
多年后,容闳回忆起远渡重洋的岁月,对此依然心有余悸。
19世纪70年代的中国正处于水深火热内忧外患的境地之中,同治九年(1870年),曾国藩在《调陈兰彬江南遣片》中提议派遣学生去往海外留学,最终达到“精通其法,仿效其意,使西人擅长之事,中国皆能究知,然后可以徐图自强”的目的。
留学美国并有着丰富经验的容闳成了清朝赴美留学生事务的实际主事者,1871年,他与第一批留学幼童踏上了去往美利坚大陆的路途。然而,仅仅持续了四年,中美教育史上的第一次大规模交流就因为清政府中保守势力的阻挠杯葛而无疾而终。
直到1909年,经过漫长的磋商之后,是时还颇有理想主义气质的美国政府最终同意建立了庚款留学机制,主动归还庚子赔款。到了1914年,美国政府开始实施二次赔款,将庚子赔款余款全数返还,其后在1924年建立了中华文化教育基金会专门用来管理款项,从1909年到1929年,接受过庚款资助的赴美留学生总计超过1800人。
早自学童开始,中美之间的交流就已经开始,至今已经有百年以上的历史,在全球化和现代化潮起潮落的今天,这种交流又有了新的内涵和方式。
一面是建校超过百年的世界知名大学,一面是设立至今不过30余年的中国最富强的县级市。杜克大学和昆山市之间相隔陆与海,这所全美排名前10的大学在医疗、健康及环境政策等领域积累了丰富的研究和应用成果,而昆山则是一座依靠引进台资迅速完成了产业结构调整成为一座闻名遐迩的制造业城市,但即使在无远弗届的全球工业供应链体系中,两者之间也并没有多少无瓜葛和联系。
但是,杜克大学需要中国这样一个有着庞大工业体系和拓展研究应用场景的市场,而昆山这个以制造业起家的工业化城市则拥有着着产业升级转型的迫切渴望。这种产业链之外更深层次的“供需关系”最终将它们联系在了一起。
5年之前,在全球化依然还是时代主题并发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杜克大学和昆山市最终合作成立了昆山杜克大学。对未来的预期和理想仿佛都是理所应当的,杜克大学的一流学术和研究资源同昆山市自身完整成熟的工业门类联系在一起,以这个县级市为起点,建立一个辐射中国最富庶、产业最发达、环境医疗健康等现实需求最迫切的地区的产学研概念集群,进而扩散到研究影响更多具有中国具体国情的问题,并最终将中国和美国纳入一个话语体系之中去。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出乎绝大多数人的预料,全球化频繁受挫,民族主义和右翼势力渐渐大行其道,特朗普总统的上台更是加剧了这种风气的蔓延,中国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和美国这个最大的发达国家之间也从合作转入到对立对抗的关系之中。
最终,一切思想、理念和实际利益的纷争结成贸易战争的恶果,落在喧嚣的大地上迸裂出让每个人都深受影响的脓汁。
全球化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现代化也有萎缩变质的可能性,在这种时候,在中国与美国在政治、经济乃至军事等诸多领域的分歧不断加重的时候,在人们彼此之间无理由的猜疑、攻讦不断加深的时候,我们似乎更有必要回望百年前的容闳和那批幼童。
然后,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教育和文化的交流永远是两国交往中影响最深远的部分,这种联系也最不容易受到两国关系的冷热影响,研究者固然各有其国籍和立场,但是学术研究本身却往往能够超脱这些暂时的利益纷争。
在杜克大学历史上,文森特·普莱斯(Vincent Price)教授之前只有9位校长,普莱斯教授本身此前还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担任了8年教务长,在上任校长退休之后,普莱斯校长从诸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成为新一任校长,而昆山杜克大学则是他首次出访,其中的意义自然不言而喻。
在接受我们采访的过程中,普莱斯校长表达了对合办大学的坚定支持,他曾经提出杜克大学需要去“定义和解决社会的巨大挑战”,从一个有着丰富实践经验的大学管理者的角度出发,普莱斯校长讨论了一所大学如何更好参与社区和社会服务,他对大学的期许不止是进行一流的学术研究、促进创新与解决实际问题,同时更是一座不断提供开放包容思想和多元价值观推动整个社会不断进步的场所,为公民权利、社会和谐发展等议题提供意见。
在中国问题上,这位曾经参与创办了沃顿中国中心的学者对合办大学的意义价值也有自己深刻而具体的认识并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他将中国视为全球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认为解决中国的需要也将解决全球的需要。
钛媒体专访杜克大学新任校长
Q = 钛媒体
A = 杜克大学第10任校长文森特·普莱斯(Vincent Price)
Q:从教育家和高校行政管理人员的角度出发,您对杜克大学未来的规划和期许是怎样的?
A:正如我所说,杜克大学是全球领先的高等学府。对于杜克大学的未来发展,我制定了5项计划。
第一,致力于招募最优秀的人才,包括教师、学生和工作人员,以解决全球最严峻的挑战。我们从事的是人才培养工作,因此,我最大的意愿是确保我们拥有最优秀的教师、学生和员工。
其次,我对重新定义21世纪的教与学很感兴趣。技术领域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革。但是,这些资源尚未充分用于教育目的。我认为,杜克大学能够、而且也将会成为在全球范围内抓住新技术机遇的领先高校。
第三,我希望关注我们所在的社区,把我们的社区建设成为最健康、最有活力、最多样化、最热情友善的社区。
第四,杜克大学已做好充分准备,在区域和全球范围内建立合作伙伴关系,昆山杜克大学就是这方面工作的典范之作。未来我希望杜克大学能够致力于伙伴关系的建设,我认为这是取得真正进展的最佳途径。
第五,也是最后一点,我希望看到我们能充分发挥杜克大学全球校友网络的潜力。目前,全球有数十万杜克校友。他们一直与杜克的教师、学生和工作人员紧密合作,共同发展,为终身学习的理念做出真正的承诺。
Q:您曾经提出杜克大学要致力于定义和解决社会的巨大挑战,如何去定义和解决这些挑战?
A:我想再次回到杜克大学着力于建设伙伴关系的规划。
杜克大学拥有大量的智力、研究和智慧资源,我们很擅长解决问题。但是我认为,发现社会最大挑战的最重要方法是与外部伙伴的合作,例如,与政府合作,与企业合作,与非营利组织合作,去倾听他们的需求。
有人说高等学府说得太多,听得太少,这种批评可能也有一定的道理。因此,对于我们来说,发现问题的最佳机会是听取其他团体的意见,再将这些问题带回到大学中,开始组建适当的团队,然后再一个一个地解决问题。
Q:从研究、服务和教育三方面出发,您认为杜克大学如何更好地去推动世界的发展?
A:首先,我们需要认识到,杜克大学需要具有全球性思维,将全球性问题纳入到课程设置中,因为当今世界所面临的绝大多数问题都需要在全球背景下才能加以正确的理解。因此,我们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过课程设置,在校园中进行全方位的国际化思考。
其次,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多元化的社区。杜克大学需要从全球招收学生,尽量地从更多的不同角度处理问题。
第三,杜克大学需要在全球各地寻找、建立合作伙伴关系。昆山杜克大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杜克大学在世界各地都很活跃,与各地的合作伙伴鼎力协作,例如,启动交换项目,涉及学生、教师和工作人员等。因此,杜克大学在全球影响力也在不断增强。
Q:您曾经提出要让杜克大学成为高等教育中开放、多元化和包容性的一个典型,现在,美国多元价值观遭受空前挑战,您认为杜克大学应该发挥怎样的作用去创造一个开放、多元化和包容性的环境?
A:这个问题的解决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需要仔细思考如何最好地展开对话。
人们往往急于做出判断,坚信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但是,对于高等教育来说,其安身立命的原则当然也是定义杜克大学的基本原则,就是能够退后一步,仔细倾听,了解其他人的处境、观点以及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
这涉及到相互尊重。我认为做到这一点,需要树立典范,需要大量的实践。我相信,美国社会目前的观点对立其实在世界各地也都普遍存在。我的信念是,教育是应对这些挑战、缓解这些对立局面的最可靠途径。
Q:在推动社会进步和可持续发展的过程中,大学如何才能更好地承担社会责任来服务社会?
A:首先,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我们需要认识到人才的真正潜力,并认识到大多数社会的资源分配普遍存在不平等的问题。因此,我们有义务尽可能解决随之而来的各种差距。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教育已证明是缩小这些差距的有力工具。
因此,除了秉持建设性的怀疑态度和开放的心态之外,我认为,教育还灌输了一种深刻的责任感、一种对待他人的坦诚的人道主义态度和一种本着真正深入的合作精神发展而来的解决问题的能力。因此,杜克大学历史上一直在区域内、目前在全球范围内对此身体力行。我相信,在很长的时间里,教育机构已经证明了它们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Q:创新在您看来那么重要,那么您认为如何更好地促进杜克大学和昆山杜克大学的创新研究及其应用?
A:我认为可以采取多种方式推动创新。
一是融合教学和研究,使学生不仅仅直接从教授那里获取知识,而且还要积极参与解决问题。当学生们在课堂上有所发现时,我们鼓励他们将这些新发现转化为有用的创意、开发出新的产品或新的做法。因此,杜克大学启动了各种各样的创业项目。我们发现这些创业项目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让学生可以在接受教育的同时成为创业家。
此外,我们也同样地支持教师们创业。当教师们产生了有用的新发现时,杜克大学可以支持老师们将这些发现转化为新的产品和新的实践,并配以推动这种转化所需的不同资源,以充分实现这些新发现的价值。
例如,杜克大学医学院覆盖了广泛的领域,从医学的基本发现到各种临床实践,从根本上说,这是为了缩短重要发现到实际应用所需的时间。因此,高等院校有独特的能力,缩短知识到实践的周期,加快把想法付诸实施的能力。这就是我对创新的定义。创新缩短了创造力的火花与新实践或新产品开发之间的距离。我们在杜克大学正是这么做的,我期待昆山杜克大学也将这样做。
Q:在全球化和民族主义彼此对抗的当代,您对全球化未来的趋势持怎样的态度?您感到乐观还是悲观?
A:我想很多人都认为我天性乐观,我正好个性如此。我对全球化的最终影响秉持乐观的态度,因为我认为,随着市场变得更加全球化,随着各经济体更加明显地相互依存,这需要人类合作。有些地方有时会产生退出全球化活动的冲动,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从长期来看,我认为这种做法已经被证明是不明智的,而且通常是徒劳的。
随着全球化趋势的发展,我相信,全球化必将伴随着更紧密的合作。目前,这种情况不会想当然地发生。这需要人们的审慎思考,而这正是教育的意义。因此,教育的作用是促进有效的协调与合作,并实现全球化的最佳积极潜力。否则,我想你们会看到,正如我们暂时所观察到的那样,有些国家退守到仅关心本地问题,开始抵制全球化的发展趋势。但是,我认为,全球化的长期影响将是积极正面的。
Q:在全球化过程中引发了贫富分化、环境污染和科技侵犯公民隐私等问题,大学能做些什么来解决它们?
A:这是一个极好的问题。你问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挑战。
我认为,有足够的研究表明,在大多数复杂的社会系统中,当创新、新创意或者新技术产生时,如果不加以干预,通常你所看到的情况是,那些最有能力利用这些新信息或者能够使新技术发挥最佳效应的人将会获得所有的好处以及意外的收益,而那些最没有能力的人将落在后面。
但这些并不是不可避免的模式。
因此,人们需要深思熟虑的参与,以确保实现这些新技术和新创意的全部益处。同时,我们还需要确保最多的人能够从中受益。有多种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
其中一些方法是,如果有些人资源不足,那就给与他们帮助,让他们能够参与其中,而不会被抛在一边。正如我以前说过的那样,还有一些方法涉及到公共政策,而这些公共政策必须真正植根于合作与协作之中。我认为,通过各种办法结合使用,这些差距并非不可避免。存在差距是一种自然趋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差距也可以得以缩短或矫正。
Q:您领导了宾大沃顿中国中心的创建,您认为中国的发展现在存在哪些问题?
A:我想在中国生活的人们应该比我更了解中国目前发展存在哪些问题。但我的感觉是,提供医疗保健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挑战。有效地管理环境资源,进行环境保护;减少污染;成功地从工业活动过渡到服务经济,所有这些都是中国所面临的重要挑战。
我认为,在这些领域,高等教育机构可以发挥巨大的作用。因此,汇集我们在高等教育、医疗保健方面的专业知识,不仅仅是提高抗击疾病能力等基本发现,而是对提供医疗保健的思考、对个性化医疗的思考、对人口健康方法的思考,所有这些知识和思考都至关重要。
而且,高校的智慧结晶不仅仅对中国来说很重要,对世界其他地方也一样重要。同样,环境资源管理对中国来说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挑战,但这同时也是一个全球性的挑战。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解决中国的需要也将解决全球的需要。
Q:美国是最大的发达国家,而中国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美在亚太和国际事务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作为两个大国,它们之间既有共同利益又有彼此冲突。作为大学校长,您认为高校能够做些什么让中美两国和平发展?
A:我们可以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全球范围内分析经济进程和社会进程,了解问题背后的基本事实。现在,各种说法甚嚣尘上。但是,如果这些说法不符合事实,我们就会遇到挑战。而教育机构的使命是,不管怎么样,都要尽可能地以事实为基础。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是在根据广为接受的假设来寻求真理。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有时会说,每个人都有权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他们无权认定自己所知的就是事实。因此,在共同的框架内理解事实是重要的第一步。
第二个重要步骤是汇集不同的观点。充分利用我们的多样性和开放的思想,思考创造性的解决方案。如果各方都意识到彼此间相互依存,这就为适当的妥协、适当的合作决策创造了机会。这是一个很好的前进方向。
Q:中美合办的昆山杜克大学作为中美两国交流的一座桥梁,您认为昆山杜克大学如何能更好地发挥这个作用?
A:我认为昆山杜克大学是独一无二的创举。这是一所国际大学。昆山杜克大学是杜克大学、昆山市和武汉大学合作的结晶,它不仅仅是一个中美机构,而是希望成为一个全球性高校。这是昆山杜克大学非常重要的优势。我认为,这也是一个重新思考课程设置、学术项目以及研究项目的巨大机会,不必像其他高校一样顾虑传统,仅能在既定的框架内行事。
所以,这是昆山杜克大学难得的机会。我正在推动这所年轻的高校继续向前发展。昆山杜克大学的教师们迸发了巨大的创造力,他们对这个创新型高校充满了热情。
一方面,昆山杜克大学的师资依靠杜克大学、武汉大学和其他高校的传统方式和成熟做法,另一方面,他们在这里开创了全新的实践。我们在今年秋季迎来了首届本科生,他们也是开拓者。我认为,正是这种热情迎接挑战的精神将推动整所高校向前发展。所以,我同意你的看法,昆山杜克大学代表着一个巨大的机会。
Q:中国正在大力学习美国经验。但是,两国有很大的不同。您对正在学习美国经验的中国地方政府、企业和高校有哪些建议?
A:我认为,挑战不仅仅在于采纳其他地方的做法,而是做出适应性调整。
因此,在借鉴其他地方的做法,或把其他地方的创意融入到当地的具体环境中时,很重要的是先停下来,问自己这个问题:怎么才最能满足我们的需要?我认为,各种创意会自然而然地相互作用,并渗透到大量人口中,或散布到全球各个地方,只有当这些创意和本土环境充分融合——就像是生长于这片土壤中时,才能发挥最大的潜力。与其说是创意的输入,不如说是通过当地的实践进行过滤、筛选后,对舶来的创意进行再创造。
我认为,高等学府正在努力创造条件,使这种再创造成为可能。当然,昆山杜克大学的创建正是为了帮助这种再创造的发生。我认为,我们也需要从我们的历史中学习,我们有各种各样的历史——国家历史,地方历史,全球历史,所以事情的发展往往是独特历史轨迹的产物。
像昆山杜克大学这样的高校所能创造的是,在全球范围内加深文化理解的机会。当下,人们赋予这项工作前所未有的重要性。所以,通过招收国际学生群体和国际师资队伍,我们优化了理解文化敏感度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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