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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死海和玫瑰红城

2005年9月13日，钱旦回到开罗。

星期五中午他们又在宿舍吃火锅，这一次由头是欢迎林汉入住。林汉同样是YR产品服务部的兄弟，之前一直在伊拉克，老谢和代表处沟通了大半年才把他调到地区部来做产品线的专职项目经理。正好路文涛去了也门，他便住进了从前路文涛的房间。

林汉和苏丹的曹松一样，都是80后，都身材高大壮实，都自称“处男”。不同的是曹松希望“忙完这阵子”就回国相亲，林汉认为要活在当下，准备在埃及的女同事们中间物色对象。那一场火锅宴很热闹，林汉邀请了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他绘声绘色地讲了他在巴格达机场望着头顶飞着的美军“阿帕奇”直升机时生怕自己动作大了一点而导致误会，炮火从天而降的不知所措；讲了他在摩苏尔大街上与汽车炸弹擦肩而过后的庆幸；讲了睡不着的夏夜躺在巴士拉屋顶上欣赏远处火箭弹划过夜空，像期待烟火绽放的诡异心理。钱旦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一边估算着他这是把全迈阿第的中国未婚女青年一网打尽了吧？

老谢和林汉喝了不少酒，下午躲在房间里睡觉，钱旦一个人去了金字塔。他在香港时买了架单反相机，佳能的EOS 350D，突然想一个人去照照夕阳下的金字塔。

在景区门口遇到牵着骆驼揽客的当地人，说好价钱是五个埃镑，钱旦骑上去没走多远骆驼客就说：“五个埃镑是给骆驼的，你还得再付五个埃镑给牵骆驼的人。”他不爽，一个人坐在高高的驼背上又不敢发作，怕下不来。骆驼客见他不置可否，摆出睿智模样和他谈人生：“你出来旅行是要寻找快乐，而不是为了烦恼，人生不要总是皱着眉头。”钱旦哭笑不得，心里竟然被那人说服，是啊，人的幸福全在于心的幸福，何须为了小事不快？

不止一个同事说金字塔是一个不去会后悔，去了也会后悔的景点，因为“就是一堆石头，没什么意思”。也不止一个同事在金字塔遇到过类似的插曲，有朋友一进景区大门就被人拦住，说当天参观时间已经过了，但他可以领路，走条秘密小路去高处的金字塔旁，那位朋友还真懵懂地跟着他走了十来分钟才发现自己上了当。金字塔附近也总不缺纠缠着游客兜售阿拉伯头巾等纪念品的小贩，游客不搭腔还好，只要稍微流露出兴趣他们就会锲而不舍地纠缠下去。老天爷没有洁癖，世上总有瑕疵甚至污糟，可是，吉萨这三座金字塔已经矗立于此四千六百多年了，它们所经历的风沙无数，它们的形象又岂是营营役役的众生所能代表的？钱旦把镜头对准了被夕阳染得更红的金字塔，此刻，他眼睛里看到的远不止几座“石头堆”。

10月11日，钱旦又离开了开罗，去埃及东北的邻国约旦参加地区部市场大会。

伟通公司驻扎在中东北非的大小主管齐聚约旦。会议的第一天早上在酒店自助餐厅遇到苏丹的老钟，老钟说代表处压力依然很大，因为支撑这个新晋“亿元代表处”的几乎全是新员工。但他对钱旦表示：“不过你们不错，YR产品线的队伍还是比较强的。”代表处服务主管在一旁补充：“你们的人最杂，但曹松带得不错，大家齐出齐进，队伍凝聚力很强。”钱旦想了想，还是忍住没有告诉老钟曹松到达苏丹之前从来就没有接触过卖给ST客户的CI产品的往事。

钱旦也知道自己的人有些“杂”，8月份给曹松补充过一个中方新员工，其余的中方工程师来自从国内三家合作方租赁的员工，又是不同的技术背景，难得曹松一个人既要作为技术专家存在，又得把大家拧成一股绳。晚上钱旦给曹松发了个邮件，说代表处领导挺认可他们的工作的，最后加上一句，“忙过这阵，你把事情安排好，和代表处沟通好，能休假时争取休个假吧。”

钱旦还遇见了伊朗代表处的代表，对方一听他负责地区部YR产品服务部就说：“行啊，你们那几个烂仔凶得很哪！”钱旦知道他指的是早几天他们在伊朗的两个骨干因为工作上的分歧大吵一架，差点当众上演“全武行”。事情一直闹到老韩那里，老韩还交待了钱旦要严肃处理。动粗当然不对，但钱旦只是协助代表处去调解两个人的矛盾，没打算做啥严肃处理。

会议的酒店在死海边上。钱旦对死海当然是久仰大名的，只是不记得它的位置是在约旦、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间，不知道在约旦可以和它相遇。死海非海，它只是藏在东非大裂谷延伸过来的约旦裂谷里的一面湖。因为湖水里含盐量高达百分之三十左右，所以不但鱼虾没有办法在水里生存，岸边连花花草草都少；所以不识水性的人也可以轻松漂浮在水面上；所以人们就把它叫作死海。

会议日程安排得很特别，每天上午开会，晚上开会，下午休息。这样，大家就有机会去亲近死海了。第一天下午钱旦居然在酒店房间宅了一个下午，处理邮件。他和老韩住同一个房间，老韩兴冲冲地去死海玩了一个下午，回到房间给钱旦展示着相机里的照片。有一张照片是红通通的夕阳挂在湖那边的山巅，几条伟通的汉子四脚朝天躺在水面，一人胸口用黑色死海泥涂着一个字母，连起来是“WEITONG”。钱旦认真地说：“韩总，明天下午有事没事都别找我。”

老韩一愣：“出什么事了？”

“我要去死海玩！”

第二天下午，钱旦和几个同事走去死海的路上还有几分心不在焉，在琢磨几个关键项目的进展和计划。不知不觉走到路尽头，发现所住的酒店原来是在一面山坡上，山坡下面死海赫然在目。钱旦看见青色的湖面、白色的沙滩椅、枯黄色的遮阳伞、在岸边“玩泥巴”的男女、在水上“躺着”的老少，心绪顿时被拉回到了眼前。他脱了衣服直扑死海，水很滑腻，就像是混合了油在其中，但人们的确被稳稳托在水面上，不会沉下去。钱旦得意忘形，忘记了不沉的原因是水的含盐量高，翻身就往水里钻，眼睛遇到水，顿时是火辣辣的感觉，睁不开了。伸手去擦，越擦越疼，因为手也在浓盐水里泡过了，他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笨拙地反转身体，继续以四脚朝天的姿势躺在水面上，在随波逐流的同时保持住身体平衡，等着风吹干脸上和手上的盐水。

死海的妙处不仅是可以让人躺在水面上，得到些战胜自然的虚幻快感，它那富含矿物质的水可以医治皮肤病、风湿症等多种疾病，死海黑泥又是优质面膜的材料，所以有那么多人在岸边玩泥巴。与钱旦同行的是几个男人，平日哪里会去研究泥巴是怎么留住美丽容颜的，但既然来到了这黑泥故乡，他们就不会错过暴殄天物的机会了。大家都是曾经在泥地里撒过野的孩子，玩起泥巴来轻车熟路，转眼间两桶黑泥见了底，他们一个个从头到脚都糊得又黑又亮。

黄昏，几个人找了沙滩椅躺下。夕阳染红水面，它落下的方向正是约旦河西岸。死海虽然不沉，但没有人可以漂流到对岸。据说曾经有一位同事忘形之时直向对岸而去，刚过中线就听见枪声大作，强悍的以色列国防军现身了。钱旦希望有一天这条山谷这面湖可以更加平静，人们可以在水里更加随心所欲，就像那些古老壁画里描绘的一样。

第三天下午他们去了尼泊山和马德巴。尼泊山海拔不过八百多米，山里也没有什么奇松异石，但它是基督教颇负盛名的圣地之一。传说大约在公元前13世纪，出埃及后的摩西就在这座山上完成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守望。故事里摩西历尽艰辛走近了耶路撒冷，却被禁止进入圣城，一直等到他生命最后时刻才登上尼泊山山顶，在上帝指引下看到应许地，然后安心死去。从山顶一块指示牌看这里距离耶路撒冷的橄榄山只有四十多公里，据说晴朗日子里人们在此可以看得到圣城教堂的尖顶。悬崖边竖立着一个巨大的钢制盘蛇神杖，这倒不是什么古迹，只是后世信徒们怀念摩西的寄托。天气不好，能见度不高，但钱旦仍然站在神杖下向着耶路撒冷方向极目远眺，努力想看到圣城的样子。山风轻轻掠过肩头，它仍是三千年前与摩西相伴的那一缕吗？他站在这里守望的目光会是怎样的深邃和深情呢？钱旦正自遐想，有柔和歌声从身后一座毫不起眼的小教堂里传来，循着歌声走进去，一群老人围成个半圆在两位白袍牧师前，齐声吟唱圣歌，和煦的日光透过绘着基督像的彩色马赛克窗洒在他们身上，一屋虔诚成画。

离开尼泊山后他们去了山那边的小城马德巴，小城自古就是约旦东正教徒的聚居地，城内行人的打扮明显与其它地方不一样。它也是一座名符其实的“马赛克之城”，满城尽是历史悠久的马赛克装饰，其中最著名的当数镶嵌在圣乔治东正教教堂地面上的一幅中东地图了，这幅地图有超过一千五百年的历史，是现存最古老的中东地图，地图上有耶路撒冷、亚历山大，还有和平、快乐的约旦河与死海。

会议结束在星期五，第二天他们凑了一辆小巴的人去了佩特拉。佩特拉也是一个陌生名字，但其实很久以前钱旦就见过它的样子，年轻的哈里森·福特就是在这里扮演的“夺宝奇兵”。电影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看的，情节早已模糊在记忆里，钱旦却在这个秋天不经意间与电影中的藏宝地相遇了。翻开地图，佩特拉在古时人们东来西往的要道上，公元前6世纪，神秘的纳巴泰人在这里凿岩为城，开始了连接东西方的买卖，一度将此地打造成为一个耀眼的繁华地。古佩特拉的昌盛繁荣招致了罗马帝国的嫉妒，引来了连绵战争。终于，大约在公元1世纪，佩特拉被罗马大军攻克，纳巴泰人在一夜间消失，尘世里再也听不到他们的传说。尔后，在东西方你争我夺的战乱中，佩特拉做过阿拉伯帝国一省，也做过十字军骑士要塞，一直到红海海运兴起后它才渐渐湮灭在被遗忘的时光中，取代它的正是地中海边的亚历山大。19世纪英国诗人威廉·贝根曾经为这座红色石头城的光辉岁月赋诗：“令我震惊的惟有东方大地，玫瑰红墙见证了整个历史。”

钱旦他们从SIQ峡谷走进那座红色石头城，峡谷蜿蜒一千二百多米，最宽处十多米，最窄处不过两三米，阳光被两旁刀削斧劈般的峭壁遮住，处处都是一线天。他们徐徐前行，在路边找寻漫长岁月留下的点滴，譬如那些斑驳残缺的石刻，又譬如那条引水入城的水渠。走到峡谷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仿佛是整个镶嵌在对面峭壁上的“高楼”跃入眼帘，定睛一看，那就是直接在峭壁上劈琢出来的建筑。钱旦自觉才识疏浅，只是从六根罗马式门柱和残存浮雕上想它应该是古罗马人的杰作，却不知道它究竟是神庙，是宫殿，还是别的什么建筑。只见它大处雄伟奇壮，细节精致美巧，岩石的红褐颜色在斜阳下迷离人眼，让人以为是一不小心误入了神话里的玄幻世界。

继续深入佩特拉腹地，走在红色古城街市里，经过一个个凿在山壁上的房屋遗迹，经过一个古罗马圆形剧场，又来到了一座“大厦”前。这是座高大雄伟的三层石窟，有一位提前做过功课的英国游客正在给众人介绍说这里是佩特拉历代国王的陵墓。钱旦一层层探访，走到石窟第三层，正回过头来俯瞰蜿蜒向山后的砂石路时，手机响了。

秦辛在电话那头哭得像个孩子，她正在深圳高交会展位上接待客户，一不小心新买的手机就被偷了。钱旦居高临下望着沧桑红城，心里泛起牵挂。秦辛不是个脆弱的女孩，但女孩总有脆弱的时候，钱旦遗憾自己只能远远心疼和祝福自己的女友。

钱旦在约旦逗留了一个星期，除了开会，他还跟着老韩与本地员工座谈了一次，参加了两次代表处的项目分析会，还去拜访了约旦的客户。拜访客户那天他们坐在会议室里等候了半个小时，等候的时候老韩盯着钱旦：“你为什么穿了件深色衬衣？显得没有精神。你为什么不准备双系带的正装皮鞋?与客户高层第一次见面还是正式点好。你不是有块百年灵吗？怎么带了这块塑料表带的运动表？”

钱旦被问得心里直嘀咕，老韩长着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平时在讨论、决策业务时显得不拘小节、坚定果敢，但一涉及到客户交流总是特别细致、讲究。

离开约旦时钱旦在安曼机场买了本《Lonely Planet之约旦》，在纸上再读死海、尼泊山、马德巴、佩特拉，复习那个从前很陌生的约旦。他又想起那天在代表处食堂午餐时大家看着电视上直播的“神舟六号”赞叹航天员的不易，他的同事们又何尝不是这个世界的探索者？在死海会议的会场他看到了大家的意气风发，倒转几年谁能够想得到一家中国公司的设备和人会在背后默默支撑着这个世界这么多人的沟通？他记得公司老板在2001年元旦发表的《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太平洋》，他以为老板说得很对，他们正在“创造历史、与文明同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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